《圖繪意識形態》:在亂世中再思「意識形態」這概念|方川明
作者|方川明
不合時宜的、可以省略的前言
意識形態(ideology)是一個難解的概念(或觀念),可謂剪不斷,理還亂。讀者應該知道,這個源自啓蒙時期的中性詞彙,原本指涉思想研究的專有名稱,已經被粗魯的馬克思主義者沾污,變成今天的朦朧模樣;可笑的是,關於「意識形態」一詞的定義,儘管整天掛上嘴邊,但馬派學者也難作定論,各派有各自的版本,讓人眼花撩亂。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總括前人的用法,發現意識形態起碼有三種(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意涵:一,特定階級或群體所持有的信仰系統;二,幻象般的信仰系統,是與真理和科學認識相反的錯誤認知或意識;三,意義或觀念的一般生產過程。然而,「意識形態」一詞除了難以定義,它的使用價值也備受質疑。
一些學者認為,當下的人類文明已踏入「非意識形態」的新階段。他們深信,經過政教合一的黑暗時期、封建制度的變革與沒落、大航海與殖民時代,及共產主義鬥資本主義的冷戰結束後,隨著蘇聯的解體,以及紅色中國的改革開放,意識形態在人間逐漸退場。對於《文明衝突論》的作者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和(自稱深受科耶夫的黑格爾主義影響的)其學生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人來說,「意識形態」一詞沒法為我們掌握現今時勢,繼而扔出「文化衝突」及「歷史的終結」等新範式(甚至認為「意識形態」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務必扔棄)。
說起來,北韓的第三任掌權者金正恩,除了頻頻與從前的「共產主義敵人」、「美帝紙老虎」——美國現任總統特朗普會面,近年也積極向敵對多時的南韓政府示好,大有冰釋前嫌之勢,部分媒體更看好分裂久遠的南、北韓將會議和。上述種種,似乎引證了「意識形態」份屬過時之說(別提身為高雄市長的國民黨員韓國瑜向昔日的「敵人」中共招手了)。然而,事實真是如此?
幾年來,隨著國際間的貿易紛爭日趨激烈,「意識形態」的說法好像死灰復燃。先不說有人以「新冷戰」形容中美兩大集團的貿易衝突,弔詭的是,中國在西方眼中呈現了詭異的矛盾兩面性:一方面,很多人(包括西方的左派學者,還有本篇文章的主角:齊澤克)視中國為掛上社會主義面具的資本主義社會,不擇手段地加快金融化(以共產主義的俗氣老調來說,即是「形左實右的走資派」),哪怕是沒有美式代議政制;另一方面,習近平上任以來的中國,有說民企的自主度被逐步收緊,更流傳「國進民退」一說,大有共產主義復辟之勢;而且據說「一帶一路」是舊有「輸出革命論」的新包裝:表面上的亞非歐地區扶貧計劃,實質是赤化謀略 2.0(也有說是「赤貧計劃」:讓接受人民幣支助的國家負上龐然巨債,無錢償還,唯有向債主國俯首稱臣),用以加強中國紅色政權的國際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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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難免引起疑問:在深受「後現代主義」及「非意識形態主張」影響的今天社會,到底是分析者不自覺地受制於(不明確的)意識形態,或是被分析的對象受限於(某一種未言明的)意識形態框架之中?同時,位於中國南方的香港,基於歷史的問題,從過去介於中西之間的貿易港,變成今天(從所謂的國策上看)要融入中國大灣區經濟系統的小特區;唯一不變的是,香港仍然是煙霧瀰漫的輿論戰場。國際上的大小波動,皆泛起漣漪,一如世界的微小縮影。
著實說,上述都是筆者未經深思、純屬(向我呈現的)經驗表象層面的資訊概括。然而,正當我們想梳理眼前的訊息,試圖認清(所謂的)事實的時候,我們卻陷入了新一重疑慮:在資訊量爆炸、被稱為 Web 2.0 世代的今天,原先帶來便利的網絡媒介業已質變;它非但取代了舊媒介,不僅比昔日的紙媒、電視更貼近讀者及快速更新,它還(以相同的速度)不斷地構成及修正我們的眼前現實。是故,衍生了(老掉牙的)網絡資訊的真確性疑惑,也觸及了錯誤意識的源起問題。由此,有別於布希亞式的悲觀主義,筆者嘗試考究「意識形態」一詞之大義,希望有助日後審視社會事實。
圖繪阿圖塞的意識形態論
《圖繪意識形態》(Mapping Ideology)一書,是由齊澤克主編,內裡涵蓋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各門意識形態理論。本書絕非單純的百科全書式典故,它鼓勵讀者掌握及理解各門派系(有關意識形態概念)之間的深層關係。就此,資深的玩家應知道,RPG 遊戲流行一種技能樹成長系統,是隨著遊戲角色的升級來配置、編排他的所長;倘若稍有不慎,錯置技能點,後果可能不堪設想(最壞情況是重玩)。
有趣的是,本書的編排有類似的效果:文本的排序,除了是齊澤克以某種特殊的邏輯(下文詳述)來編定的,還取決於讀者對「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程度。所以,針對事前未有把握的初階讀者,我建議的閱讀次序是:先看齊澤克寫的導論〈意識形態的幽靈〉,然後是伊格頓的(非常出色的)概括性引介〈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意識形態及其興衰〉,還有伊格頓訪問布迪厄的筆錄〈信念與普通生活:一次訪談錄〉;接著,讀者便可自由自在地探索書中各篇內容。
然而,假如讀者跟我一樣,是追隨齊澤克的技能路線,則須按照以下的次序來閱讀:先是(晦澀難懂的)拉岡探討自我功能的〈「我」之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之後是阿圖塞的經典文本〈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最後是由齊澤克所著的、取自《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首章的〈馬克思怎樣發明了症候?〉了。就此,我們便到了 阿圖塞/拉岡 → 齊澤克的「意識形態」概念之辯證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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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岔一說,西方馬派的意識形態學說源遠流長,自然各說各話。比如說,法蘭克福學派將意識形態定義為「抵制社會個體本性的同一律邏輯」。作為二戰時期的猶太裔流亡學者,阿多諾認為意識形態是一種橫蠻、粗暴的同一律,是資本市場得以運作的基本邏輯。它脫胎自《資本論》裡關於使用價值及交換價值的探討:為何在價目相同的情況下,兩件性質完全相異的東西——比如說,一塊切邊方包和一支白色粉筆——可以互相交換?道理很簡單,全因日趨龐雜的交易形式,壓抑了商品原有的使用價值(或本質),繼而化作量化價值的一般載體。故此,阿多諾在他的扛鼎之作《否定的辯證法》中,非常同情被工具理性壓抑、排擠的差異、異質和多元分子。
所以說,哈伯馬斯提倡的「公共領域」理論,是徹底地遵循老師阿多諾的想法:它主張一個(極之理想的)純粹理性的空間,一個與強調粗暴同一律的意識形態相對反的地方;它容許來自五湖四海的社會個體,可以揚棄(既保留又取消)各自的社會身分,恢復自然賦予的先天雜質(種族及性別),真誠地討論大家面對的社會難題,達致社會共融。儘管我們可以輕易地批評哈氏提出的方案是過分天真,但未嘗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理論化遠景。
話說回頭,總之,齊澤克是以黑格爾的概念的辯證法,為本書的排序,一方面梳理「意識形態」的歷時性意涵變化,另一方面嘗試歸結出合乎現實的意識形態概念。云云文本之中,他較著眼阿圖塞、拉岡及相關的著述。別忘了,在其成名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的導論中,齊氏揚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重要哲學概念爭端,並非教科書或維基百科說的「哈伯馬斯 vs. 福柯(或法國後現代主義者)」,而是「拉岡 vs. 阿圖塞」;可以說,齊澤克的意識形態理論,正是他們兩人的合題。
阿圖塞將意識形態定義為「個體與其真實存在條件的想像性關係的一種『表徵』」。據此,阿圖塞假定的是貼近笛卡兒認識論的認知主體(下文簡稱為笛式主體,或我思主體),它沒法好好地掌握(實然存在的)自身,就像觀察萬物的眼睛是不能看見眼睛自身的道理一樣,繼而形成主客分裂。因此,笛式主體總是輕易地被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徵召成主體。譬如說,透過家庭、學校及報紙傳媒等「外部勢力」的教導,我們認定自己是某人的孩子、某國的守法公民等,也認得出身分證或選民登記表上的個人照片正是自己。這一種想像性的認同機制,乃是填補(植根於我思主體體內的)主客分裂的鴻溝;它往往遮蔽了認知主體對自身的實際情況之掌握,所以是一種錯誤意識。
心水清的讀者應知道,阿氏的靈感是來自拉岡的〈「我」之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文中,(據說是結構主義時期的)拉岡提出了「格式塔的身體」一說,它與「碎片化的身體」可謂是相輔相成:有別於其他生物,人類幼童可在(外部的)鏡片倒影的視覺幫助下,擁有強烈的自我統一感。
即言之,人類有一種奇特的先天綜合能力,憑借外物來獲得自我形象;這無疑契合於阿氏的假說,即社會個體是透過學校、宗教和國家(等外物)來構建自我。所以說,我們人類是透過外在化的、具體化的完整身體想像(或假託),壓抑早年的不完整的、碎片化的身體之惡夢,構建健全的精神狀態。但是阿圖塞忽視了自我機制得以實現的條件:之所以如此,是有頼於另一股「力量」、「外部的主體」協助下的內化作用:(作為母親的)大他者。沒有大他者的事先介入,一切皆不可能;更複雜的是,「大他者的介入」也可歸結為某種「主體的召喚」。因為它可被追溯至更早的原初虛構,而這一心靈操作是為(預先為將要降生的)主體鋪置一個結構性的虛位(故此,拉岡才說:「其實呢,大他者並不存在。」)。因此,作為拉岡精神分析學說的堅定信徒,儘管齊澤克認同阿圖塞對意識形態的基本定義(重申一次:個體與其真實存在條件的想像性關係的一種「表徵」),還有它附帶的帕斯卡式的踐行效果,他執意修正阿氏(對拉岡派學說)的誤解與理論不足,還原意識形態機制的全貌。
實情是,自我認同機制比阿圖塞的設想得更複雜,非但涉及理想的自我及自我的理想此兩種分別座落於想像界、象徵界的兩種相違(但又相關)的自我形象,還有原初大他者介入各種「失敗」效果:官能症(強迫症及歇斯底里)的壓抑、性倒錯的否認,以及精神分裂的排斥。是故,齊澤克認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或作為社會、父母的大他者)所召喚的,不是無縫地接合、完全地認同它的徵詢之阿式主體,而是舉止乖張的卡夫卡式主體:恍如卡夫卡筆下的小說人物,面對社會機關頒布的律令,我們並非認同它,甚至是質疑它,並焦慮地反問一聲:「為什麼我是你眼中的『它』?」如果說得太過抽象,上句可換至具體內容:「為什麼我是你口中的香港人?我對『香港人』這一籠統的身分說法深表疑惑⋯⋯」然而,正因如此,卡夫卡式主體透過上述的否定(或抑壓)操作,設置了自己得以生存的位置。換言之,意識形態的主體徵召務必是經過失敗,才能成功的。
我們可否放棄「意識形態」的概念?
我們隨著齊澤克的步伐,看過各式馬派的意識形態論述,還有晦澀得令人氣憤的精神分析概念,終於得出被齊氏修正好的阿圖塞/拉岡式的意識形態理論。可以想像的是,有人可能想將之通俗化,也有人視之失去了原先的(馬派學說專有的)政經批判功能,甚至打算徹底地放棄「意識形態」概念了。無論如何,老套地說一句:《圖繪意識形態》仍然是一本好書,它有助我們深入地理解西方馬學眼下「意識形態」一說,了解其學術源流。故此,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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