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倫・帕克電影中的二十世紀 我們是否還有推倒高牆的力量?
我一輩子都在打拳,為作品而戰。每個和我合作過的人都知道,我為我們的權利而戰,以我們想要的方式來製作我們的電影。——亞倫・帕克
7月31日,英國導演亞倫・帕克(Alan Parker)因病去世,享年76歲。儘管近年疾病纏身,自《大衛・戈爾的一生》(The Life of David Gale,2003)之後再無新作,但帕克在電影史上依然擁有著燦爛無比的輝煌成績。1978年,創作生涯的第二部電影《午夜列車》(Midnight Express,1978),即令帕克獲得首個奧斯卡最佳導演提名,成為當時備受矚目的青年電影人;1985年,他憑藉《鳥人》(Birdy,1984)獲得康城評審團大獎⋯⋯回顧帕克的一生,他的電影共奪得了10個奧斯卡和19個英國電影學院獎。他曾是英國電影協會主席,也是法國藝術和文學獎獲得者;1995年帕克獲得大英帝國勳章,2002年獲封騎士勳章,2013年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終身成就獎。
1944年出生於工人階級家庭的帕克,由廣告文案(copywriter)進入商業電影領域。他繼承了英國現實批判主義的創作風格,多元的主題——控訴戰爭、批判暴力、反抗等級、高歌自由等——令帕克的電影如同一場狂暴的颶風,在影像中濃縮了喧囂的二十世紀;亦或說,他電影中一幀幀的畫面本身就構成了那個時代一塊重要的拼圖。
戰爭創傷與撐不起的「父之名」
戰爭所帶來的精神創傷,構成了帕克電影鮮明的「反戰」主題。音樂電影《平克・弗洛伊德:迷牆》(Pink Floyd – The Wall)在影史上獨樹一幟,是「二戰」後一代精神創傷的紀念之作;《鳥人》(Birdy)揭露了越戰帶來的心靈創傷,控訴戰爭對人的理想的扼殺。二十世紀正正被哲學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稱作「全面戰爭的世紀」。
在《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中,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為家庭結構的形成提供了神話學基礎:原初父親享有一切女人,某日,兒子們群起反抗,殺害父親並分食其血肉,卻發現死去的父親引起了兒子們內心巨大的罪惡感,比活著的時候具有更強大的力量;從前父親不允許他們做的事情,現在兒子們自己加以禁止,完成了對父親的認同。這也由此展開了人類道德與文化的傳統。拉岡(Jacques Lacan)則將其置於語言關係之中,強調鏡像階段母子關係與伊底帕斯期中父親功能的角色。在詮釋了伊底帕斯三階段之後,拉岡確立了父系家庭結構所賦予的「父親功能」,即他日後所稱的「父之名」。簡而言之,「父之名」的本質就是父親的「不」,是通過話語宣講出來的象徵性的禁止,意指一種權力、一種功能、一種命令或律令,一種社會的象徵法則和象徵秩序。
然而,戰爭帶來的權威失落、原有秩序崩解等,無不呼應著「上帝已死」這個最大的「父之名」的衰落。《迷牆》中被二戰奪去了父親的平克(Pink)的一生,所揭示的正是這一時代脈絡。失去父親的小平克穿起父親的軍裝,在鏡中意識到父親已死並完成對父親的認同。父親角色的缺席使他尋求著母親的保護,對母親有著深深的依戀。此時,父親雖不在場,但父法卻並未因為父親的死亡而消失。當小平克發現母親與醫生或其他男性的關係時,他意識到自己並非母親真正的慾望對象,這種受挫令他焦慮不已。「父之名」雖在平克身上依然有效,但卻在他這一代失落。平克在與女性的關係中始終是卑微的、受挫的,他散發著一股死亡的驅力,而非「應有」的、結構出秩序的「父之名」:無論是花朵所象征的兩性關係,還是在妻子面前卑微尋求愛的溫存,透出的羸弱、恐懼不言而喻,最終唯有暴力成為其內心憤懣的出口。
教育工業化與自反式的抗爭
我目睹著同輩中最優秀的人才被瘋狂毀滅,饑腸轆轆赤身裸體歇斯底里,拖著疲憊的身子黎明時分黃國黑人街區,尋求通快地注射一針,天使般頭腦的嬉皮士們,渴望在機械般的黑夜中,同星光閃爍般的發電機發生古老的神聖聯繫。——《嚎叫》金斯堡
除了精神創傷,文化上,二戰後一代迷惘頹廢,渴望逃避。他們反對既有的規章制度,反對政治和僵化的教育體制,否定公認的文化道德和價值觀念,反抗使人壓抑的社會和文化,鄙視中產階級生活的文化怯懦與情感愚鈍,嚮往無拘無束的自我表現和自我表達。及至六十年代後,黑人民權運動和越南戰爭,更加劇了人民的失望與不信任。《迷牆》中學生端坐於流水線,依次墜入絞肉機成為無差別、分不清你我肉餡,以至暴烈地反抗⋯⋯無不令人憶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期風起雲湧的全球學生運動。
1967年,西德學生在「社會主義學生聯盟」領導下掀起學潮。1968年4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生發起不滿校方管理的學潮。在此影響和中國「文革」的極左思潮衝擊下,法國大學生渴望發動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於是,六十年代後期學生運動最終在1968年5月的法國達到頂峰。運動的爆發,也揭開了1968年「五月風暴」和整個全球左翼運動的序幕。而這次學生運動最直接的原因,當然包括對僵化的教育體制和社會現狀的不滿:大學人數激增,但教學與生活設施卻相對落後,教育行政部門因循守舊,使學生無法施展才華,失業等現實令其失去希望和信心。
未完的五月風暴:在巴黎之外,在1968年之後|克里斯汀・羅斯
《迷牆》中青年學生的鬥爭之火,正因此被點燃。值得注意的是,影片揭示的反抗,是一種自反式、悖論式的反抗。通常認為,「牆」的意象徵了物質、精神上的束縛與阻隔。當平克・弗洛伊德樂隊唱起「外面有人嗎?/外面有人嗎……」,表達都是逃離現狀、追尋外部世界的渴望,即要將「牆」推翻的意志。但從《牆上的另一塊磚》(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t.2)的歌詞中,我們可以發現這種將牆摧毀的意願,是既是對僵化的教育體制和工業生產的反叛,對自由的追求,但其代價亦是對自身的不滿與摧毀。
「我們不需要被教育/我們不需要思想控制/教室裏不要有黑色嘲諷……總之你只不過是牆上的另一塊磚⋯⋯」
反叛的青年們清地意識到,自己被工業化的教育體制和社會塑造成牆上的、一塊毫無差別的磚,「牆」的阻礙本身就建立在其自身之上,它既是區隔了內外的客觀意象,而其自身又是鑄造了這道牆的一部分。
許多評論者將《迷牆》與1989年柏林牆倒塌、冷戰結束的歷史事件相關聯,認為儘管柏林牆倒塌是一次自由、民主的勝利,但亦是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時刻:不僅意味著共產主義陣營的瓦解,同時標誌著全球反抗者的失敗。但《迷牆》的「自反性」似乎將這一「諷刺時刻」變得可以理解:反抗的勝利,正意味著自身的毀滅。因為我們本身就是這牆上的一塊磚,是我們所反抗之對象的「失敗」產物,所以必須一齊摧毀。於是,在殘忍的現實面前,青年們成為嬉皮士,躲進性、毒品與迷幻搖滾之中,宣洩憤懣,夢想自由和解放。
反種族運動與失敗
二十世紀的另一幅圖景是反種族主義。一戰期間,大量黑人湧向美國北部城市。3K 黨等種族主義暴行猖獗,黑人聚居區生活日益惡化。二戰後,種族迫害更加嚴重。50年代開始,一場大規模的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爭取平等權利的鬥爭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大規模有組織的民權運動由此展開,並在六十年代達到高潮。作為黑人民權運動的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與麥爾坎・X(Malcolm X)為運動提供了兩條不同的路徑,成為黑人反種族隔離、爭取平等自由的鬥爭策略,但最終兩人分別被刺殺。
帕克取材自真實案件的《烈血大風暴》(Mississippi Burning),堪稱社會紀實片的佳作。帕克以冷靜的筆觸剖析了種族歧視的罪惡之源。影片上映之初,許多影評人認為這就是一個白人拯救被 3K 黨殘害的黑人的故事,甚至被視為一部彰顯白人種族主義的老套影片。但實際上,帕克通過批判白人對黑人受到傷害所呈現出的漠然態度,表現警官安德森對黑人少年的關愛,著力呈現的是不同種族之間的情誼,以及對不同種族之間界限的淡化,這種鮮明的對比使影片傳遞出一種突破種族壁壘的希冀。
可惜的是,批判種族主義的帕克,在三十多年之後,似乎並沒有看到種族歧視好轉。開始於2013年,並在2016年備受矚目的 Black Lives Matter(BLM)運動,今年因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白人警員壓喉致死再次掀起全球波瀾。帕克電影中密西西比黑人的慘況,經由興起於二十世紀的電視媒介被傳播,而如今,BLM 從社交媒體發展成了全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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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二十世紀是一個飽受挫敗的時代——戰爭摧殘、左翼運動失敗、民權領袖被刺殺等等,但歷經創傷的鳥人最終被朋友 Al 喚醒,衝破牢籠,永遠追尋著飛翔般的自由;平克・弗洛伊德的吶喊依稀在耳⋯⋯只是,現在的我們是否還有「推牆」的力量?用影像再現了一整個二十世紀的亞倫・帕克離開了,但我們彷彿依然活在「迷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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