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瘋狂本體論(下):瘋狂是潛在於精神的狀態 而不是外物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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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前文提到,19世紀德國發生的精神病研究論爭,其實所圍繞的是一個本體論與認識論問題:我們能否在可量化觀察的現象之外,找到事物的總體性連結。當然,這不是限定在心理學或腦神經科學維度內的研究方法取向問題,還涉及到人類知識和事物關係的本性,也因此這些論爭一直延伸到今天,並不會因為新研究方法的出現而得到完滿的解決。

文章上篇——黑格爾的瘋狂本體論(上):精神病與瘋狂 有其充份的合理性

心理學中的經驗主義取向與先驗主義取向

粗略來說,如果一位研究者只承認可觀察到的現象,而不探究現象之外是否有超現象的力量,那他就偏向經驗主義—實證主義,他們的研究工作會著眼在觀察、記錄和比較現象。在心理學上,一位經驗主義者可能會記錄眾多精神疾病患者的症狀(可觀察的心身現象),以及他們的社會地位、個人經驗等等(可觀察的社會現象),再比較兩類現象之間的關連——對這位研究者來說,他只需要找出現象之間的發生頻率,而一些超現象或前現象的東西,例如靈魂、精神力量,對他來說最多是補充性的理論,甚至是多餘、妨礙現象分析的錯誤概念。相反,如果一位研究者認為人類心靈有著超出現象觀察和先於經驗的性質、力量和結構,那他要做的便是推斷心靈的本性,以及這種本真的心靈如何可以擺脫雜多變化的現象,我們大可以將這種研究偏向稱為理性主義或先驗主義

(Unsplash: Mark Williams@markiesparkie)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當代的主流學院和醫療機構都排除了絕大多數先驗性概念的使用(畢竟先驗也意味著難以進行有外部表現的改變),但經驗主義與先驗主義之間的論爭不能化約為科學與迷信之間的對立,它們的真正差異在於是否認同事物有著超出經驗的連結。先驗性的理論會被指責為迷信,固然是因為這一類主張常常提出一些超出可觀察維度,因而無法被驗證的說法。但事實上許多我們慣用的詞語,本身就有著先驗維度,例如「自我」:我們只能觀察到行動(身體運動、感知、回憶、表達等等),而不能觀察到行動著的自我。當我們將雜多行動歸入到一個在時空中統一的「自我」時,我們已經在進行超出經驗性的構想。如果純粹的經驗主義和現象觀察才可以被稱為科學,那麼心理科學就應該把「自我」概念也消除——雖然在心靈哲學上一直有人提出「自我」是一種完全的虛構,但科學研究目前仍然需要假定「自我」這種先驗概念的存在。如果我們把先驗性概念都看成迷信而摒棄它們,那麼目前的(最少是社會性和心理性)科學也必須思考如何不以「自我」概念來做研究。

延伸閱讀經驗主義——休謨:心靈只是舞台 - EP31

黑格爾與佛洛伊德的「第三路線」

在黑格爾的時代,經驗主義取向與先驗主義取向構成了前文提到的經驗主義醫學與浪漫主義醫學,而在今天這兩個取向仍然在心理治療中存在。《Hegel’s Theory of Madness》的作者 Daniel Berthold-Bond 認為在這兩個取向之外還有一種「中間路線」,不單只有黑格爾,Berthold-Bond 認為精神分析的創始人佛洛伊德也屬於這路線——它既不停留在經驗主義式的症狀和現象描述,也反對先驗主義那種僅僅提出心理框架、原始自我的做法。黑格爾—佛洛伊德這種第三路線認為現象之外確實有著無法以感官觀察到的結構,但這種非現象的結構又不是一種原始統一、完全不被雜多經驗活動所影響的彼岸心靈。

如果對比經驗主義取向(只有雜多現象可被理解)和先驗主義取向(只有在時空變化中統一不變之物才是真實的),黑格爾與佛洛伊德的本體論取向是這樣的:雜多事物有統一的根源,但這個統一的根源又會被雜多事物的活動所影響。佛洛伊德的「無意識」(unconscious)概念其實就是這種第三路線的產物,無意識並不是可觀察到的心身症狀,但它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的神秘存在,而是有著清晰的結構,而且能夠被言說活動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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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種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不同取向,當然並不只是純粹知識維度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行動的方向。在精神病、情緒病等心靈問題中,治療行動的目的在於消解心靈痛苦。經驗主義取向既然只著重在症狀中,因而治療的方法也都集中在症狀的消除,今天流行的醫藥治療就是從腦神經的層面去壓制症狀的發生;先驗主義取向可以說已經被排除出醫學系統,但流行程度卻比近代更廣:例如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在現代社會轉型了的東方宗教(禪宗、密宗、印度教等等)、各種冥想治療之類,在廣泛意義上來說都是先驗主義心靈理論,它們所提出的都是回到原始統一自我狀態中的活動方法。對黑格爾與佛洛伊德的第三路線來說,最可取的治療方法涉及到常人與精神病患之間的言說活動——與前兩種治療方法比較,言說既不是把身體看成機械那樣的操作,也不是純粹心靈的想像,而是心身統一的領域,而且堅持著精神病患也是理智人的預設。

瘋狂的本體論

我們在此無意深入探討以及評價不同取向的心理治療方法,畢竟今天的心理治療已經頗為靈活地使用這三種路線,人們也能夠輕易採用不同方法消除他們自己的心靈痛苦。但是黑格爾的第三路線仍然有著特殊之處,這是因為他對瘋狂的研究超出了對個體心靈痛苦的關注,把它看成人類精神的一個實質本性。

對黑格爾來說,瘋狂(insanity)與理智(rationality)並不是非黑即白的絕對相反關係,這兩者是同質的:瘋狂與理智都是人類精神(德:Geist/英:Spirit)的呈現面目;它們的差別毋寧說是一種等級差別:在雜多差異中保持自我同一性的能力等級高低。我們以前介紹黑格爾的宗教哲學與歷史哲學時都提到了這一點:對他來說越高級、越理智的精神呈現,就越能夠在差異性之中維持自我同一,不會被差異的東西分解,反而能夠將差異消化成自我的內容。

延伸閱讀——黑格爾宗教哲學:宗教問題絕非「有無、真假、對錯」那樣簡單

黑格爾認為「(瘋狂)的主體囿於某種特殊的規定性時,它就不給這樣的內容指定在作為一個主體的個體的世界體系中應屬於內容所有的那個理智的位置和從屬關係。主體就以這種方式處於它在其意識中系統化了的總體性,與在這總體性中不流動的和未加編排的且不從屬的特殊性之間的矛盾」;同時他又強調「瘋狂並非理性的抽象的喪失」(都出自《精神哲學》)。簡單來說,瘋狂主體也是有理性的,因為他能夠意識到事物之間有著連結和因果關係(系統化了的總體性),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將某一些特殊東西分割出來並且堅持它們的封閉性,認為它們並不與其他事物連結,把它們看成沒有原因、沒有目的,完全獨立的存在——瘋狂主體無法統一這些差異物。

延伸閱讀——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與現代性(上)丨葉雯德|香港01|哲學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與現代性(下)丨葉雯德|香港01|哲學

瘋狂因此和動物、一般的愚蠢是不一樣的狀態。動物並沒有系統化的總體性意識(即理性),不能抽象地理解事物的連結,因此也不會發瘋;而愚蠢的人雖然也不能夠將某些特殊事物正確地安放在知識系統之中,但他不會堅持事物的封閉性,因此他最多只會犯無知的錯誤,也不會發瘋。瘋狂主體與理智主體一樣有系統化的意識和特殊事物的意識,但這兩個意識對他來說沒法統一,反而成為兩個分裂事物。因此,瘋狂的主體把自己「作為一個破裂為兩個不同種類的人格的主體來對待。」

雖然佛洛伊德並沒有受到黑格爾這個等級觀點所影響,但他們都一樣將不同狀態的人類活動看成是同質的精神表現,而沒有把瘋狂看成非精神、非人類的邪惡事物。黑格爾與佛洛伊德同樣關注非西方甚至非現代的宗教和社會形態,並且與現代社會的精神問題作類比,比如他們都引用了人類學對部落和宗教的研究:黑格爾分析過部落拜物教和印度教儀式的瘋狂,佛洛伊德則將圖騰崇拜與強迫症(obsessive neurosis)類比。這並不是出於巧合,而是因為他們都承認瘋狂是潛在於精神的狀態,而不是精神的外物。瘋狂滲透在人類的每個行動和狀態之中——這意味著,一個精神健康的人也有墮入瘋狂的可能性,但瘋狂的人也有潛力恢復理智。

(Unsplash: Fares Hamouche@fodelwdc)

瘋狂的三種主要形式與治療

黑格爾區分了三種形式的瘋狂,這個分類法與現時任何正統心理學的分類是不一樣的,後者根據症狀的多樣性或幻覺的強烈程度來分類,標準比較雜多;而黑格爾的分類法是按照邏輯次序排列的,一個形式中可以包含多種當代所區分出的疾病,因此我們不能直接對照兩種分類法,而是要先理解黑格爾這樣區分的內涵。

第一種瘋狂形式是對自己的封閉性和分裂無知的瘋狂,這個形式包含了痴呆(德:Blödsinn/英:Idiocy)、精神渙散(德:Die Zerstreutheit/英:Distracted Mind)和蠢態(德:Die Faselei/英:Rambling Mind)。這種形式的主要表現是主體完全的迷茫,對直接在場的事物也無法進行正確的比較和排列,一切有差別的事物對他來說都一樣。第二種瘋狂形式黑格爾稱為真正的傻(德:Die eigentlich Narrheit/英:Folly Proper),與第一種瘋狂不一樣的是,這種瘋狂主體的意識中有確定事物客觀性的能力,但其所確定的事情與現實不符,而且他並不一定察覺自己的傻,因而他的內心痛苦也少,但對他人來說這種傻子也很難辨認。第三種形式是癲狂或精神病(德:Die Tollheit oder der Wahnsinn/英:Mania or Frenzy),這種形式的瘋狂主體不單自在分裂,而且他也深知道自己的分裂:他既意識到客觀事物的連結,又強烈感受自己有一些主觀表象無法配置到客觀世界(妄想)。因而癲狂症的人在放棄錯誤的主觀表象,以及消滅客觀性這兩者之間痛苦掙扎。

黑格爾根據人道主義精神病醫師皮內爾(Philippe Pinel)的研究指出,第一種瘋狂形式是無法進行主動而有效的治療的,而第二與第三種瘋狂形式能夠在治療之下重拾理智,這是因為黑格爾相信這兩種瘋狂主體仍然有理性意識的潛力,而且這個信念本身就是精神病療法的關鍵:治療師必須要相信病人有理性潛力,並且耐性地為病人建立同樣的信心——病人要信賴治療師這個理智主體,也要信賴自己能夠恢復理智。但這種信賴並不等於縱容,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相信病人有理智和道德心,所以治療師需要對病人所做的壞行為作出相應而且一貫的懲罰(當然,黑格爾在此指的是精神病院中的再規訓,而不是司法系統中對精神病人的免責),讓他確知一切行為都有前因後果和責任,最終使得病人被妄想壓制的理性振作。

另外,黑格爾也大量引用了另一類療法,與說教或反駁病人的妄想相反,治療師會順應病人的妄念演戲給他看,最終消解他的錯誤想法,恢復理智。例如,一個病人妄想他體內有一輛馬車,醫生表示相信他,因而得到病人的信賴。醫生其後開了一道安慰劑給他,說這藥能夠縮小胃內的東西,之後又開了催吐藥給這位病人,叫他到窗邊嘔吐。醫生早在窗下安排了一輛馬車,在病人嘔吐時車就駛過,讓他以為是自己吐出來的,這病人最後不再抱有這個妄想,恢復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