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國共產黨・五|推倒法國紅旗的「西風與瘦馬」
三十年前,隨着蘇聯解體與東歐劇變,龐大的共產主義陣營分崩離析,美歐等西方民主國家則沐浴在「歷史的終結」的輝煌之中。
三十年後,中國共產黨已然接過共產主義事業的大旗,在帶領國民奮進的過程中,向世人展示着另一種政治社會發展的可能。反觀其他國家的共產主義政黨,或已被歷史淘汰,或陷入持續衰弱乃至改姓更名,或是依舊在摸索前行之路。
借蘇聯解體三十周年之際,本系列通過七篇文章,以數個政黨的經驗與教訓,回溯人們在共產主義影響下的政治嘗試。
「德國工人是歐洲無產階級的理論家,正如同英國無產階級是其經濟學家,法國無產階級是其政治家」。馬克思(Karl Marx)如此評述,足見當年西歐工人運動的風起雲湧,也盡顯英法德三國的左翼陣營殊異:德國召喚理論實踐、英國重視分配不平等、法國政治主張鮮明。
綜觀1830年代以降的歐洲三大工運,法國確為一道別樣風景。1834年4月9日,在法國政府審判罷工領袖、發布工人集會結社禁令後,里昂紡織工發起暴動,提出薪資保障、改善待遇等經濟要求,更主張廢除君主制、創建共和政體。雖說在政府軍強力鎮壓下,此次抗爭僅持續短短6日,卻令歐洲各國同感震撼,畢竟在缺乏革命理論指導的前提下,法國里昂的紡織工起義與英國的憲章運動、德國的西里西亞紡織工暴動相較,明顯更具政治顛覆前瞻性。
如此發展,自與1789年後的大革命傳統息息相關:激進的政治主張成為某種生活日常,君主與共和的制度博弈持續不休。早在1920年法國共產黨(簡稱法共,PCF)成立前,左翼思想便已於巴黎沙龍傳唱;二戰結束後,法共一度躍升政壇第一大黨,1968年的五月風暴更為左翼時代燙下黃金印記,成為今人追憶革命往昔的敍事之一。
然而蘇東劇變後,全球左翼陣營士氣重挫,身為歐洲共產堡壘的法國同樣難敵時代巨浪,甚至早在此前便已光輝難續、滿是裂痕。法國共產黨的悠久古道,如今面臨國際與內政的雙重擠壓,正是蓽路藍縷的雪中夜行。
西風流轉:成也蘇聯敗也蘇聯
1946年11月10日,法國舉行第四共和的第一屆國民議會大選,法共交出182席的漂亮成績單,成為政壇第一大黨;2017年國會大選後,由法共領導的民主與共和左翼黨團(GDR)僅獲16席,其中正式隸屬法共的議員也只有11席。由182席鋭減至11席,71年的兵敗如山倒,主因乃是「西風」的方向變換。
1920年法共成立,其雖承繼革命火苗與工運傳統,卻屬相對弱小的政壇勢力,直到1933年前,黨員數都未超過2.8萬,能成長到1946年大勝時的80萬,短短13年膨脹近30倍,關鍵便是二戰對法國的心理衝擊,令法共茁壯為無可反駁的政治正確,並由此收穫民眾敬仰、知識分子簇擁。
首先,相較彼時法國政府的投降服從,法共在德軍鐵蹄下組織了大規模的反抗運動,獻出7.5萬黨員性命,並吸引無數民眾投身其中;二戰結束時,法共領導的游擊隊人數直逼50萬,堪為愛國主義的民心所向,就連歸國的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都要避其三分。
第二,法國在內的歐洲各國本對蘇聯心存芥蒂,畢竟史太林(Joseph Stalin)發動大清洗、瓜分波蘭的惡名著實遠揚。但二戰得以終結,蘇聯的浴血奮戰亦為關鍵,尤其法共的抵抗運動同受蘇聯支援,戰後的法國自會產生「為蘇聯正名」的逆反情緒:不僅民眾感念蘇聯貢獻,更有不少知識分子為蘇聯大清洗辯護,表示「暴力革命是通向人道主義未來的必要之惡」。在此氛圍下,主打無產階級專政、與蘇聯交好的法共,自能承着時代之風,攀上權力之巔。
然而蒙受時代哺育後,法共的「開局即巔峰」並未久持,反而更像曇花一現。伴隨美蘇冷戰於歐洲揭幕,美國大力爭取西歐各國支持,提出了附帶高額援助的馬歇爾計劃,法國也是對象之一。1947年3月,以社會黨為代表的法國中左政府為獲經濟援助,接受了美方提出的有關條件,其中之一便是解除法共代表的政府部長職務,同時解散議會進行改選,法共於是從議會第一大黨慘淪在野勢力,被排除出政府。
與此同時,法國知識界仍以左翼為尊,傅柯(Michel Foucault)、薩特(Jean-Paul Sartre)、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皆為一代悍將,薩特更是成為共產黨文膽,並不惜與代表温和左翼的梅洛龐蒂決裂,更在1954年訪問蘇聯發表演說,又於1955年訪問中國,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我對新中國的感受」一文,堪為當年法國親共知識分子縮影。
而正是在這群「學術明星」帶領下,法國迸生奇異的靈肉分離:政府是服膺美國領導的親西方陣營,民間卻滿是極端左傾的主張,如此張力雖一度為法共蓄積能量,卻終在1956年匈牙利事件、1968年五月風暴後,以集體的歇斯底里畫下句點:前者重創法國左翼知識界,連薩特都譴責蘇聯血腥鎮壓、干涉匈牙利內政,並連帶與法共決裂;後者則是對法共的再次掏空,五月風暴更多是罷課學生、不滿群眾的集體發泄,缺乏組織性領導與政治改革計劃,法共遂在「避事」心態下態度消極、不願大力聲援,結果招致左翼陣營的同室操戈,更因此誘發右翼陣營大團結。1968年6月下旬,法國國會重新大選,法共席次遂由1967年的73席潰敗為34席。
往後歲月,法共只能在時代風向丕變、求取選舉市場的兩難下,重複上述的理念與身分掙扎:於1968年正式提出「議會道路」;於1970年代中期放棄「無產階級專政」主張;在1979年的法共二十三大上,將指導思想由「馬克思列寧主義」改為「科學社會主義」;在蘇東劇變後的1996年二十九大上,放棄「法國色彩的社會主義」論述,代之以「新共產主義」,向中間化路線進一步靠攏;2018年,法共正式以形似法國的五星黨旗,取代印有鐮刀與錘子的舊黨旗,希望淡化工農革命色彩。
要而論之,法共崛起於二戰至冷戰的時空裂隙,並在愛國情緒格局下,受到親蘇的政治正確餵養,又在蘇聯威脅上升後,受到反蘇的新政治正確毒打,陷入不斷泡沫化的困境。歸根結柢,是民族情緒挾帶對蘇聯的恐懼,導致了法國在內的西歐共產勢力集體墜落。
瘦馬內戰:歐洲右轉下的殘酷分裂
而在此過程中,法國左翼的同室操戈,同為法共沒落的關鍵之一:泛左勢力皆為瘦馬,卻還為了政治利益、理念之爭相互內耗,於當今歐洲右轉的潮流下,無疑會加速陣地裂解。
早在1947年,法國社會黨等温和左翼便在馬歇爾計劃引誘下,拋下了同為左翼同志的法共;1968年的五月風暴,更是上演法共與示威群眾的切割、左翼對法共的聲討、毛派的突起與沒落,劇情荒謬且殘酷。
2008年起,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作為資本主義核心的歐洲深受其害,西南歐相繼引爆債務危機,難民潮與失業潮由此連動,經濟困頓與社會矛盾相互激化,不少國家湧現反政府示威,左翼政黨們便彷彿看到五月風暴再臨,開始了摩拳擦掌的政治嘗試。法共亦不落人後,於2008年11月同法國左翼黨(PG)組成政黨聯盟「左翼陣線」(FDG),吸納了「爭取社會和生態替代聯盟」、「替代」、「共和與社會主義」、「聯合左翼」、「融合與替代」、「反資本主義左翼」、「法國工人共產黨」、「一起!」等左翼小黨,寄望再喚法國傳統思潮,橫掃政壇。
然而,選舉結果依舊事與願違。經濟危機前的2007年國會大選,法共尚能拿下15席;2012年大選後,左翼陣線僅贏得10席。究其原因,大抵是中左、中右政黨主張日漸趨同,極左與極右政黨卻異軍突起,「法共」之名看似激進,實已接近中間道路,極左小黨不願受其領導,也不願加入左翼陣線,結果便是在狹小空間內相互爭票,同邁雙輸困局。
2016年,法國左翼政要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組建新黨「不屈法國」(FI),在競選總統上獲得法共、左翼陣線的共同支持。然而伴隨總統選舉失利、各方理念差異,法共最終退出聯盟,再以獨立身分參加2017年的國會選舉,獲得了10席。成績雖比2012年亮眼,卻難阻頹勢。
而分裂的不僅法國左翼陣營,法共內部亦是擾攘不斷。近代以來,法共約有六大派系,包括多數派、正統派、再造派、反擊派、於派和重建派。其中,「多數派」自2003年起主導法共,立場偏向中間化道路;而由法共加萊海峽省委和巴黎十五區支部組成的「正統派」,則以立場強硬著稱,不僅反對法共與社會黨合作,也反對法共領導層組建左翼陣線,更抨擊法共對梅朗雄的支持,主張回歸傳統馬列主義,甚至呼籲法國退出歐盟和歐元區。而反擊派、於派和重建派對中間化道路又是立場互異,難以集體擁護中央,於派和重建派的大多黨員更已多數退黨。
面對時代巨浪擊打、黨內意見紛雜,法共立場擺盪在中左、左翼陣營間,從共組左翼陣線到再度獨立參選,從支持梅朗雄到與其決裂,皆為求取生存的掙扎軌跡,也反映法國左翼陣營的集體陣痛:不論是中間化道路或傳統左翼,選民流失勢不可擋,左翼團結亦勢難寄望,不論是國會選舉,抑或總統大選。
2021年12月8日,巴黎市長、法國社會黨總統候選人伊達爾戈(Anne Hidalgo)呼籲左翼政黨相互團結、共推一名總統候選人即可,畢竟根據民調,現任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和兩位極右翼政要勒龐(Marine Le Pen)、澤莫爾(Éric Zemmour)的支持率高居前三,分別為25%、20%和15%。與之相對的,是左翼政黨的三位總統候選人伊達爾戈、亞多(Nathalie Arthaud)和梅朗雄的支持率均未超過10%,最高的梅朗雄也僅有約9%的支持率,極難在大選中與現任總統、中間派領導人馬克龍等人相抗。但截至今日,左翼候選人等皆未傳出退選意願。
法共的危機與困境,是法國乃至歐洲左翼的時代縮影。從巔峰時期的80萬黨員,衰退至今日的4.3萬,西風流轉、瘦馬內戰,令歐洲共產主義的古道日漸狹窄,法共雖未改名,卻已難續過往理念堅持。面對歐洲右轉的新潮流,其仍要堅忍向前、努力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