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國共產黨・四|日共褪色的紅旗

撰文: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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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隨着蘇聯解體與東歐劇變,龐大的共產主義陣營分崩離析,美歐等西方民主國家則沐浴在「歷史的終結」的輝煌之中。
三十年後,中國共產黨已然接過共產主義事業的大旗,在帶領國民奮進的過程中,向世人展示着另一種政治社會發展的可能。反觀其他國家的共產主義政黨,或已被歷史淘汰,或陷入持續衰弱乃至改姓更名,或是依舊在摸索前行之路。
借蘇聯解體三十周年之際,本系列通過七篇文章,以數個政黨的經驗與教訓,回溯人們在共產主義影響下的政治嘗試。

縱觀老牌西方國家的共產黨,要麼是像西歐各國共產黨一般,在七八十年代新自由主義興起和九十年代蘇聯解體的衝擊下,或逐漸衰落,或改頭換面為社會民主主義左翼政黨;要麼是如美共般,從一開始就因被嚴防死守而難以擴張,而日共在經歷了以上雙重打擊之後,目前仍是西方民主陣營最大的共產黨。

該黨是如何在重重打壓和排擠之下保存勢力?又能否在日本如今舉國右傾、左翼迷惘的情況下,擔起左翼運動的大旗,為日本政治生態注入一股平衡的力量?

目前,日共有約27萬名黨員,僅次於萬年執政黨自民黨(100萬),以及擁有最大新興佛教團體「創價學會」為母體的公明黨(45萬),且遠高於基層組織渙散的最大左翼政黨立憲民主黨(4萬),可見日共的組織能力在左翼陣營中首屈一指。同時在本世紀以來的選舉中,日共通常能在小選舉區和比例代表區各拿到400至600萬票(總投票人數為5,500萬人上下),是混亂左翼陣營中一股最穩固的組織。當該黨在近年來終於結束「光榮孤立」,被左翼聯盟所接納之後,就毫不意外成為其中一大支柱。

這一發展趨勢可謂獨樹一幟。在其他老牌西歐國家,通常是共產黨逐漸式微,支持者轉向主流左翼政黨。而在日本,卻是主流左翼政黨不斷瓦解重組,而共產黨風雨不動安如山,並有望擺脫長年邊緣化的命運,重新成為左翼陣營主力。該黨是如何做到逆勢而行?

先天不足與後天打壓

日共走到今天並不容易,該黨自1922年在日本落地以來,面臨着先天不足與後天打壓的重重障礙。說先天不足,即日本當時並不像中蘇一般擁有馬克思主義傳播的肥沃土壤,儘管工人階級與農民飽受資本家和地主壓迫,但由於明治維新在短短幾十年就極速增強國力,普羅大眾生活質量和民族自豪感都得到飛躍,知識分子也大多還是希望在原有社會框架下改革,被馬克思形容為資產階級社會主義(Bourgeois Socialism)的漸進式理念更有吸引力。

同時,由於日共主張推翻天皇制及消滅私有制這等「大逆不道」的思想,該黨剛一誕生就面臨嚴酷鎮壓,難有擴張之機。日本警方在1923年至1929年對日共實行了三次大抓捕,基本將中高層領導人一網打盡,使該黨陷入癱瘓境地。大眾左翼運動領導權自然而然交由另一中左翼的社會黨。

1945年二戰結束後,獄中共產黨人重獲自由。(Wiki Commons)

終於等到二戰結束,美軍解除了針對日共的種種禁令,大赦共產主義者,該黨迅速擴張,引領起當時如火如荼的工會運動。不過好景不長,在1947年冷戰兆頭初顯之時,美軍即刻改弦易轍,更在1950年實行「赤色清洗」,剝奪日共24名中央委員職務、禁止黨刊《赤旗報》發行,並在校園、傳媒和工會中大量清洗共產主義者,使剛復甦的日共再遭重創。

未妥善引領戰後左翼運動

更雪上加霜的是,日共糟糕的領導力使其先後失去工會和學生的信任。在多年打壓之下,日共領導層極其缺乏人才,只能奉獄中囚禁18年而未有叛變的初代創黨人員德田球一為黨主席。但此人因被美軍解救而過分信任對方,更在1947年屈服於美軍壓力臨時叫停「二一大罷工」,導致這場本已動員起300萬各界工人的大運動瞬間流產,使共產黨名譽掃地,並就此失去工會母體「舊產別」,此後成立的工會紛紛轉投社會黨的懷抱。

此後在赤色清洗之下,德田又盲目地模仿中國經驗發起「暴力革命」路線,製造了「血色五一」等一系列流血事件。這使得日共疏離了戰後思安的廣大選民,還使其始終無法甩脫「暴力分子」的污名。當該黨1952年眾院選舉丟掉所有35席,以及德田次年逝世之後,新領導人就於1955年忙不迭放棄「暴力革命」路線,重回議會鬥爭,但這又使得業已動員起來的工作隊和學生組織深感被背叛,使日共失去了堅實的學生堡壘。

而日共此後為洗刷暴力惡名而避免街頭抗爭,也因此錯失引領戰後最後兩次大型左翼運動的機會:即1960年的百萬人反《美日安保條約》運動以及六十年代末以校園抗議為主的「新左翼運動」。在兩次運動中,日共都與主導運動的激進學生團體忙不迭劃清楚河漢界,並貶稱對方為「托洛茨基派分子」(這是斯大林主義者對激進分子的貶低性稱呼),這使雙方出現不可逆轉的裂痕。

結果就是,日共永久地失去了六十年代學生的支持,也未能鞏固一度激昂的左翼情緒,而是任其爆發、內鬥和消散了。此後日本騰飛的經濟發展舒緩了民眾的抗爭情緒,長期掌權的右翼勢力更不斷鞏固自身票倉、瓦解工會勢力,就使左翼黨派幾乎成為了永遠的反對派。

1960年日本爆發反安保運動,圖為6月18日,以學生為主的逾30萬人圍住國會,可惜的是,日共與主要學生組織全學連分裂,而未有充分發揮領導權。(Wiki Commons)

「順應民情」?「喪失初心」?

在外界打壓和自我退縮下,日共未能引領好戰後左翼運動,卻又始終背負暴力之名,使得該黨始終無法壯大力量,躋身主流政黨。在形勢所迫下,該黨從七十年代採取溫和化和獨立自主路線,並注重基層組織建設,終於得以保存實力。

從六十年代末起,日共就確立了在中蘇之間「獨立自主」的路線,這使它能夠明確地譴責蘇聯1968年鎮壓「布拉格之春」和1979年入侵阿富汗等一系列舉動,因此在蘇聯愈發失去道德性和最終瓦解之時,日共受到的衝擊不似那些過分教條追隨蘇聯的共產黨那麼明顯。

此外,眼見日本戰後資本主義經濟蒸蒸日上、馬克斯主義不斷失色的趨勢,日共也七十年代起軟化黨綱,例如將「建立無產階級專政」改為「建立無產階級政權」,将「馬列主義」改为「科學社會主義」。本世紀初,日共還放棄了「廢除天皇制」的標誌性綱領,並刪除「革命政府」的字眼。其關注的政策重點除反安保條約、反修憲、棄核以外,也轉向福利政策、性別平等、減少消費稅等民生議題。

同時,日共還注重基層建設,尤其是在最低一級的市町村議會中逐步建立起基層網絡。根據統計顯示,在1967年至1987年間,日共的市町村議員數量從891位激增至2,047位(現為2,611),到了與自民黨相當的程度。這些措施都幫助了日共迅速復甦,大選得票由六十年代初的百萬票,大幅增長至七十年代的500萬票以上,至今仍大抵維持在這等水平。

相比之下,曾經的最大左翼政黨社會黨,則因過於依賴工會母體「總評」、缺乏基層組織,加之在左右調整路線中猛烈轉向,最後終因「總評」在八十年代民營化浪潮中瓦解而隨之解體。此後,主流左翼政黨不斷分裂重組,立場時而偏左(如現今的立憲民主黨),時而偏右(如曾經的民進黨),政策也搖擺不定(例如出現民主黨執政後期提出增加消費稅這等自殺式右翼政策),基層組織更是聊勝於無。而手握固定票源的日共就頑強地生存至今。日本也因此出現主流左翼大黨消解渙散,共產黨重整逆勢增長的罕見局面。

七八十年代由於日共得票數迅速增長,一度出現「自(民黨)共(產黨)對決」的預測,圖為現日共委員長志位和夫青年時代出版的國會論戰期。(《志位和夫國會論戰集》)

通過漫長的溫和化努力以及手握組織票的選舉資本,日共更從2016年起終於結束「光榮孤立」,開始與社民黨等立場相近的左翼政黨合作。等到今年大選,日共更獲接納入左翼大陣營,得以加入「左翼五黨共鬥」——這正是它從七十年代起努力渴求的結果。

日共能走到今天,無疑是它巧妙順應輿情轉變的結果。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很多時候,「順應民情」與「喪失初心」之間也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從六十年代因放棄暴力革命路線而畏懼與學生運動合流,到此後不斷軟化政綱往中左翼靠攏,日共正不斷馴服自己,儼然從一個共產主義政黨蛻變為資本階級社會主義政黨,其高舉的紅旗似乎已然褪色。

事實上,日共除了共產黨之名外,政策已與立憲民主黨無甚明顯區別。這是順應日本民情的需要,也是對過去革命理想無奈地告別。

右傾大環境下如何立足?

目前,日共雖然打入左翼主流陣營,不過這還只是第一步,其今後發展還是面臨許多困難。在財政上,日共因為堅持不接受企業捐款以及政府補助,僅靠《赤旗報》和黨費收入維持預算,雖然贏得了清廉的名聲,但近年來也因黨員人數減少、黨員高齡化而捐贈減少、《赤旗報》發行量下降而出現財政危機,這限制了日共的宣傳與擴張能力。

日共委員長志位和夫(左)在今年大選前為候選人拉票。(Getty)

在輿論上,日共還是無法抵禦自民黨宣傳機器的攻擊。自民黨當局至今將該黨與ISIS和朝鮮一起,列為國家安全威脅。在10月大選中,自民黨也將選舉描述為在民主統治與讓共產黨滲入政府的選擇。

此外,儘管日共可以說是日本最積極批評中共的政黨之一,但在日本Google中搜索日共,跳出來的關聯詞第一位就是中國,第六位是親中,可見在大眾印象中日共仍與中共脫離不了干係,而這在對華情緒不甚友好的日本可以說是一大負面資產。

更致命的是,由於如今日本大環境不斷右轉,民眾對於修憲接受程度有所提高,且棄核運動也隨福島核災逐漸遠去而聲勢大減,同時自民黨政府也開始注重再分配等福利政策,使得左翼陣營正失去發力點。未來日共能否提出讓多數民眾感同身受的政綱,又能否凝聚起四分五裂的左翼力量,更有力地去平衡如今的右翼氛圍,顯然還面臨重重困難。

細數日共過往近百年的歷史,可以看出該黨在前半段歷經打壓,以致於在短暫嘗試暴力革命失敗之後變得分外謹慎,錯失領導六十年代左翼運動的機會,右翼政府就此鞏固絕對領導權;在後半段,該黨努力走向溫和化,耕耘地方組織,終被左翼陣營接納。未來日共發展之路的艱難險阻不用多說,但一直以來在逆風下求生存的日共,它或許能尋得新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