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理想國.一】蕉徑:傳統農業區,變先進農業園

撰文:趙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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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徑被大山包圍。山下遼闊的原野,曾是全港蔬菜產量最高的傳統農耕區,現在農地七成荒廢,三成常耕。本年7月,政府公布《新農業政策》的「農業園」選址古洞南蕉徑,將以《收回土地條例》收回75至80公頃農地,劃分為傳統耕種、有機耕種、花卉種植、現代化高科技耕種四個區域。工程分兩期進行,而蕉徑農夫文哥的農田,將於一期工程變成農業園裏寬闊的大馬路。
一切尚未動工,我們走訪蕉徑,細聽當地人對農業園的想法,也走訪塱原、荔枝窩,細看農田與生態、農村的互動,並從故事裏思考:香港的農地為何重要?該如何規劃?而農業園應怎樣規劃,才能成為一個理想農業區?
攝影:梁鵬威
(此為農業理想國系列之一)

文哥:
農業園不是給我們玩的

蕉徑的常耕農地,集中在老圍一帶。天亮不久,文哥已處理好割菜、洗菜、運菜到菜站賣等工作,沿着田間小路回到自己的農田,頂着草帽,穿着白衫,拿起鐵鏟與鐵桶,蹲下來除草,把握清晨清涼的每分每秒處理農務。他的寮屋就在農田旁邊,裏面住了他與母親、兩個兄弟兩個姪、兩隻唐狗阿來和阿財。正午,他到村口士多吃件三文治、喝杯奶茶,休息一會。除了這段時間,其餘白晝,他都在農田,悉心照料田裏每株農作物,而這片田,將於2019年一期工程動工後,變成寬闊的大馬路,供車輛行駛。為何設立農業園?漁護署表示:「旨在透過試用新的耕作方式進行商業生產,並推廣應用先進科技作農業用途,藉着促進農業科技及管理現代化農場的知識,以提升生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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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園不是給我們玩的。」文哥對着記者、路過的村民小媚和小茵,說得斬釘截鐵。「收了我的田,我就不再耕田了。我們這裏都是家庭式小農戶,哪有投資成本?我要賣多少斤菜才湊夠20,000元搭雨棚?你給我一塊地,不在我家旁邊,又要重新開荒,三年吧?那我這三年吃穀種?我還要施肥。」

文哥一歲便在蕉徑居住,幾歲大便下田幫忙,父母的農田養活了五兄弟姊妹,那是蕉徑農田最光輝的1970年代:遍地都是西洋菜、韭菜、豆苗,一天產菜逾萬斤,運菜車分早、午、晚把菜運到長沙灣蔬菜批發市場賣,有時一車運不完,貨車卸貨後折返蕉徑,轉瞬填滿一車蔬菜。可是1980年代內地菜供港,本地菜價下跌,且城市愈來愈易找工作,文哥讀完中學之後,便如其他農村小孩一樣出外謀生。「耕田是一世都耕田,出外打工有機會被老闆賞識,有機會發達。」離家那年他17歲,後來到內地工作,賺錢容易,金錢大把大把地揮霍;回香港,結婚了,離婚了,十年前回蕉徑照顧年老父母,也重新拾起鋤頭耕田。

「你肯勤力,算是賺口飯吃,但買樓、買名牌沒可能。」「小時候一斤菜賣兩元,現在賣四元,但生活物價升了十倍,所以在香港做農夫愈來愈難,成本太貴,才有這麼多人放棄耕田,我50歲不到做農夫,在蕉徑算是很年輕了。」他記得是在2000年開始,蕉徑愈來愈多棄耕地,看看河流水位,降了四分三,有人說是地下水道工程令水量大減,農夫也大減七成,蕉徑便剛好夠水給餘下三成的農夫耕田。

文哥回來了,就在大山包圍的一塊小小的農田上,過着寧靜又忙碌的日子,處理好眼前幾塊田畦的農作物,仍有時間、有力氣,便往山的方向開田。偶爾失神,汗滴黃土,咦,馬屎莧已從小小的種子長成一株株肥大的蔬菜,原來又過了22日,他便在腰間繫一束麻繩,拿一個菜籃,蹲在田間割菜、捆菜,田畦空了,菜籃滿了,夕陽下山,一天易過。

蕉徑快要變成農業園,他的農田快要變成馬路,他在果樹摘個楊桃,吃完,隨手把果核扔在田裏。「收了農田,我就出外打工,最怕收了間屋,我住哪裏?住樓和住村屋是兩回事,最簡單說,你養不到狗。」他的唐狗阿來是大近視,連大蜈蚣也低頭去嗅,平日一副溫馴、呆滯的樣子,唯有靠阿財看門,趕走蛇蟲鼠蟻,以及記者這些陌生人。阿財一見記者便吠,記者叫牠:阿財。阿財立時靜下來,側着腦袋想想:白撞!誰認識你?便繼續狂吠。整個蕉徑都是此起彼落的狗聲,以及伏在小路、農田的冷靜的貓。

夜涼了。文哥拿出火槍燒田,四圍昏暗,惟有文哥被熊熊火流照得發亮。他覺得社會要淘汰農夫是扭轉不了的趨勢,自己只是做得一日得一日。農業園一期工程對他來說仍是太遠,他更擔心的是反常天氣,不知哪天又來一場暴雨、一個颱風,作物又再死剩多少。「天給你吃便有得吃,天不給你吃,哭也沒有用。」
 

蕉徑的老房子除了盛載着小媚和小茵的童年回憶,也保留了農村生活模式。

小媚和小茵:
重要的是生活模式

從文哥的農田走五分鐘,便是小媚和小茵的家。三人自小認識,文哥的妹妹是小茵的幼稚園同學。小媚和小茵的家裏養雞、養鴿,後來因香港回歸而舉家移民加拿大。

因為眷戀這個城市,姐姐小媚在1997年回港工作,而妹妹小茵也在三年後因同樣理由回港。最初,小茵回到蕉徑的老房子居住,這裏不再像兒時一樣有逾萬隻雞啊鴿啊吱吱喳喳了,她養了一頭狗,在地上隨手拋下木瓜籽,很快長出一棵木瓜樹,果實纍纍,樹比人高。

蕉徑滿是她們的回憶:下課後,在街口士多抓一瓶汽水,趕忙回家給雞放糧、添水,小雞長大一點要全部捉到較大的雞籠,雞再長大又要捉到另一款給大雞住的雞籠,她們還要在特選靚雞自由交配、生蛋的地方,怯生生地用木棒趕走兇悍的大公雞,迅速拾滿一籃雞蛋。

雞屎要掃到雞籠下的鐵網,等待文哥等菜農取作肥料,菜農不時帶菜給她們,她們會回贈雞蛋,在過節時送雞給菜農。仍有餘暇,便會到處採摘野花馬纓丹編作花圈,又在溪邊挖泥,搓成碟子的形狀,如製陶瓷,把泥碟在日光下曬乾,手指一戳,碟便裂成碎塊。夕陽西下,她們回家了,看着農夫牽牛回家。

遠走加拿大,又回到蕉徑,後來搬出市區,蕉徑老家借給朋友耕田,種出蘭花、蘿蔔、紅蘿蔔。小媚差不多退休了,打算搬回蕉徑,便遇上了農業園一事,她們家在二期工程範圍。她們最擔心一期工程會影響二期範圍的租金,像她們的老屋連同雞屋、鴿屋、農田這三斗地,是父親在1950年代租下的,租金一直變化不大,直至2012年起,租金由年租1,200元大幅升至今年的16,800元。蕉徑很多常耕農地仍維持着每斗地數百元的租金水平,農民收入不多,她們怕這裏的租金因農業園而大幅增加,農民就只能被迫搬家。

小媚的回鄉退休計劃恐怕要擱置了。雖然兩人定居市區,卻不願意看見蕉徑農民面臨逼遷而置身事外。她們強調,農業園應是屬於香港每個人的,政府可考慮只收回蕉徑的荒廢農地,同時希望農業園不會影響這裏的生態環境與農村生活模式。小媚說:「為什麼我想搬回來住,其中一個原因是生活環境,我希望我的小朋友在農村裏長大,但如果這裏以後不再是家庭式農耕,而是上班、下班、員工宿舍似的設置,我不會選擇在這裏居住。農耕模式和心靈追求有關。」

像她們眼裏的文哥,種菜與生活融合為一,有空便開田,有時看見藍天白雲很漂亮,便停下來欣賞,唯有如此自在,才值得他在農田辛勞付出。小媚續說:「我不確定農業園能否保留農村,但總之,我最不希望政府只招待大型農業公司進場,甚至聘用大量非本地人來耕種。」

Andy坦言開設有機農場只是為了興趣,即使虧本也不太介意。

Andy:
在港耕田賺不了錢

Andy的有機農場,與文哥的農田相距五分鐘路程。那是兩個偌大的雨棚,棚下是磚頭圍起的一列列田畦,這些泥土不是蕉徑的泥,是從外面運回來的,而泥下還有一塊膠模,防止耕土與蕉徑泥土接觸。Andy害怕任何一個變數,如果一個路人經過,扔下煙頭,煙頭污染了泥土和水源的一角,那一角正好被漁護署職員抽驗,慘了,他的農場又要經歷漁護署一輪嚴密監控。「泥土以外,陽光、空氣都是耕種的考慮因素,蕉徑確實適合耕田,才會有這麼多公公婆婆種菜,但也有很多外來因素會影響收成,如雨水、蟲患,傳統耕種好像什麼都控制不了,我不想落場大雨便什麼都沒有了,你當我貪心也好,我很想用天然方法耕種,又很想避過天然災害。」

四年前,Andy看中蕉徑四圍一片綠,與家人搬來定居,隨處漫步,看見不少公公婆婆耕田,他便租下一塊田,公餘耕作。後來附近有私人屋苑入伙,居民經過Andy的農田,問他賣不賣菜。賣。心生一念,便由常規農田變為有機農地,他開始認真經營農場,聘用四個農夫打理,兩個是內地人,一個是蕉徑農夫。一年後,農場成功申請有機認證,Andy的申請要訣是:「他要什麼你便給他什麼,就像打工仔每個月要寫報告交給老闆,我在商業世界生存慣了,覺得這事不難,但大量的文書工作對公公婆婆來說十分困難。」

香港的農田集中在北區和元朗,但有機菜的主要客戶集中在港島,即使你有訂戶,從這裏到港島,隧道費和車錢都蝕了。
— 有機農場老闆Andy

Andy還非常認真地解決銷售問題,但愈深入研究,愈覺得在港耕田不能賺錢。他的正職是在內地設廠做生意,有機農場是興趣,所以不會計較投入多少錢,但肯定是在虧本。「香港的農田集中在北區和元朗,但有機菜的主要客戶集中在港島,即使你有訂戶,一個在灣仔,一個在北角,從這裏到港島,隧道費和車錢都蝕了,一輛車也只能在一天十小時裏到達有限的地點。」

直接銷售前,他也曾經像公公婆婆一樣,興致勃勃地推菜到菜站,賣到蔬菜統營處(菜統處)的長沙灣蔬菜批發市場。幾天之後,他才知道一籃20斤的菜,只值20元左右。每次看見住處門前那個90幾歲的老農夫,盛夏在農田搭棚種瓜,他心裏想:耕田是他的興趣吧?他怎可能耕田謀生?

Andy沒有留意農業園一事。訪問當日,初次細看農業園選址範圍,他的有機農場很可能就在一期範圍內。「如果農業園可以扶助一些農業公司起步,幫他們借錢買工具,或提供技術、銷售支援,是德政來的,如果農業園是專門幫助蕉徑不同類型的農夫也不錯。」他看着選址範圍,轉着眼珠,靜默半晌,說:「如果收了我的田,就慘了!」

葉子林走訪蕉徑多次,希望能盡快收集當地的農地資料,以評估政府的規劃細節是否合理。

葉子林:
農業園影響力有限

葉子林是小茵的中學同學,現職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高級永續農業主任。小時候,他家住打鼓嶺,父母務農為業,他來過蕉徑一兩次。

自農業園選址蕉徑,他在facebook重新聯繫小茵(小茵一直在facebook閱讀他談農業的文章),盛夏期間走訪蕉徑五六次,認識了文哥等村民,也認識了一群關心農業園的村外人。他希望盡快收集蕉徑「光、土、水、熱」等農地資料,有了確實的數據,才能有效評核政府的規劃細節是否合理。「以水資源為例,掌握了蕉徑的溪流分布、旱濕季水量等資料,才可以客觀專業地審核政府的水利設施是否正確。」「我希望整個設立過程是和民間商量的,而不是工程進行得七七八八才知會我們。」他認為農業園的「開局」不差,至少蕉徑確是一個適合耕種的傳統農業區,即使這裏的常耕農地不足三成了,其餘農地都圍上鐵網、在長雜草。「這裏的土地因為不同理由而被扣起來,如果可以把它們釋放出來作農業用途,原則上,我是支持的,除了你說要搞工廠式水耕,就不必在一塊這麼好的耕地上做。」

暫時觀察,蕉徑的泥土和水源都不錯,河水自林村郊野公園而下,非常清澈,有魚有蝦,而蕉徑不是密林,陽光充沛,自然環境優越,只要清理荒田上的雜草和矮樹,清理陂頭和水道的淤積泥沙,做點小規模的基建和土地平整工作,蕉徑的農業區輪廓便重新清晰起來。他特別留意到蕉徑農田有幾種不同高度,而農地水文系統會配合地形高低落差,地勢最低也最難去水的農田可做濕田。他希望政府不要把農地高低一下子全部拉平,希望一切都是順應蕉徑的原有自然環境來調整,才不會浪費這片肥沃的農地。

一方面,他密切留意農業園的發展;另一方面,他卻認為這片佔地僅80公頃的農業園,對香港農業發展的影響力有限。香港現時總共有4,400公頃農地,約700公頃為常耕農地,農業園的面積只是常耕農地的九分之一。「政府不可能用公帑把農地全部收回,所以農業園就算打造成人間天堂,也只是80公頃的事,而其他農地則因為發展壓力、傾倒泥頭等因素,仍然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保護農地要與破壞農地作時間競賽。」

同時,他認為香港農業現正面對的四個難題:農地不足、難於銷售、技術斷層、基建不足,農業園其實一個也解決不了,就算解決也只能在80公頃的範圍內解決。「到底香港需要多少農地?下限是以現在約700公頃的常耕農地為基礎,再設合理增長空間。現在很多人想入行卻找不到農地,令技術斷層問題更嚴重。」據漁護署資料,現時「農地復耕計劃」的輪候人數為340人,平均輪候時間為五年。

他只怕五年之後,農地都鋪上了水泥,再也種不到農作物,到時還要再談香港農業嗎?想談也沒什麼好談了。

吳希文和蘇文英:
討論農地規劃的契機

自農業園選址蕉徑,葉子林與小茵重新聯繫,而關心此事的人也組成了兩個通訊群組,一個是文哥、小媚、小茵等人的村民群組,另一個則有較多村外人,如葉子林、吳希文、蘇文英等。

蘇文英是香港里山倡議研究所成員,對農業園有不少疑問:「政府委託顧問公司進行農業園的規劃,報告最快要2024年才完成,但現在已有發展商向城規會挑戰申請改劃第二期農業園用地,興建低密度住宅,政府如何敢寫包單,令當初承諾的80公頃農業園不走樣?農地零損失?同時,政府也沒有交代農業園的營運模式會否把原本免費的河道水資源定價,要農夫開始交水費,違反農業一直靠免費山水灌溉的常理?政府又如何規管農地水泥化的問題,會否禁止或設訂水泥面積上限,防止有人圖謀不軌,開始棕地化?耕住合一的小農方式能否保留下來,而不是只有水耕場,瓦解農田、農村和農業三位一體的關係?」

哪怕政府原來只是做場戲,我就假戲真做,說明自己心中的農業園、農業優先區、農地農用是怎樣的。
— 長春社公共事務經理吳希文

而長春社公共事務經理吳希文,最擔心那條穿過常耕農田的馬路會帶來大型土地平整。「蕉徑的特色是一大片完整的農田,這在香港買少見少,現在新界因收地而把農地不斷割碎,我更不希望因一條馬路而割開一個完整農業區。其實近年蕉徑也有很多土地被發展商收購了,但一日未被傾倒泥頭和發展,一日也有機會復耕。」

他視農業園為大眾討論農地規劃的契機。「哪怕政府原來只是做場戲,我就假戲真做,說明自己心中的農業園、農業優先區、農地農用是怎樣的。蕉徑是優質農地,應強調泥土保育,在這裏推廣對環境友善的耕種模式,也可以透過農業來做生態保育,規劃一些可以提高生物多樣性的生境,像我們在塱原農田的生態保育概念,其實可以套用在蕉徑,為農業園的價值增價。」

他心中的理想農業園:「第一,可同時帶動周邊農地改善狀況,包括農區和基本配套,提升整個項目效益;第二,要確保農戶有穩定的耕種環境,不再憂慮地主、發展商收地而即時無地可耕;第三,應保護農區複雜卻自有一套法則的生態系統,如水文、土壤、地勢等。」

政府尚未公布農業園的具體細節。想像一個理想農業園:長春社提議的生態保育,小媚小茵希望保留的鄉村生活,到底如何在農地實踐?或可參考塱原與荔枝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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