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要改革|大學教育改革可以是起點|于品海

撰文:于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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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志剛教授這兩天在《香港01》發表了呼籲大學改革的文章,大膽提出香港「有開放、無改革」,回歸二十多年後依然以殖民統治時期的心態,依賴英國人的思想來發展香港的高等教育,是香港「最開放、最不改革」的制度範疇。楊教授認為,香港高等教育制度過度重視論文,目的是世界排名,問題是排名的目的又是什麼?他認為,這種唯論文論的大學治理只會降低對應用科研的重視,與社會現實需要脫節,在大學和學者的研究之間「只有競爭、沒有協作」,甚至形成「論文一流、排名一流、『卓越』一流, 實質貢獻卻微不足道」的尷尬表現。

為了避免香港的大學繼續沉迷在「世界級大學、學術自由、院校自主、國際化」的所謂「卓越」迷思,激發無意義的競爭,楊教授提出大膽建議,仿效加州大學和德州大學的多校園聯合的高等教育體系,將八所大學「合併」,還可以借鑒抗日戰爭時期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在雲南昆明組建的西南聯合大學,在香港建立「香港聯合大學」。楊教授無法在一篇文章詳細介紹「港聯大」的具體構想,作為一名資深高等教育工作者,他的建議估計不是隨口一說,但也只能是一家之言。當他評價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教資會)如何不自覺地鞏固了港英政府為高等教育留下的「牢籠」,其實正好反映了不少高級公務員同樣在過去很長時間不思進取,故步自封,看不見國家和世界的變化,看不懂回歸的意義,更意識不到香港在大變局中舉步維艱,脫離現實的窘況。

香港01的希望,折騰了八年終成共識

楊教授的改革呼籲是從大學教育說起,與最近香港吹起的改革風異曲同工。由於這股風是由中央政府吹起,至今沒有人斗膽表達反對改革的意見,頂多是在「無聲抗議」,或者是虛與委蛇。《香港01》自創辦之日就提出香港要改革(創刊社論《香港01的希望》,2016年3月11日),儘管八年之間發生各種不盡人意的迂迴曲折,但「希望」不改。由於中央的加持,香港社會逐漸凝聚了改革共識,各路人馬開始主動或被動接受改革,還算沒有辜負這些年的折騰。應該說,就算大家還沒有對改革具體指什麼,如何改革展開討論,但承認問題存在就是好的開始,接受改革為解決問題的手段更是走出了一大步。楊教授拋出的大學改革構想,可以是激發討論的誘餌之一。

2016年初,《香港01》創辦人于品海在創刊酒會上致辭時表示,《01》希望透過互聯網和媒體,尋找一個全新的討論問題方式。(羅君豪攝)

香港的大學久負盛名,但香港絕不是所謂的大學城市,無論是從科學、人文學科、文化諸多維度而言,都相距甚遠。由於香港過去幾十年的社會運動都與大學相關,在騷亂之後,我專門拜訪幾位大學校長,通過他們嘗試瞭解大學以及高等教育在香港發展的角色。當時的經驗讓我很認同楊教授對香港大學體系的總體評價,對於論文和排名主導,以及英國人在香港高等教育依然存在的影響深有同感。他認為教資會通過撥款政策和機制將所有大學鎖閉在「牢籠」中,而「籠牢就是他們的正常世界」的分析更是戳中問題的靶心。向幾位校長討教之後,我本想繼續向教資會主責官員請教,但卻吃了閉門羹,一些人對《香港01》還是有些禁忌,依舊以「藍、黃」思維來猜測這個「倡議型媒體」究竟有什麼「陰謀」。

當時是2019騷亂平息不久,「香港國安法」剛頒佈,讓人很是好奇香港幾所大學的法律學院、社會學系、教育學院是如何看待年輕人過去一段時間的角色,以及除了外部勢力,香港學術界是如何理解自己在社會騷亂中的表現,甚至是否知道自己在一國兩制,港人治港方面的責任。年輕人的「暴躁」反映了社會存在深重的怨氣,大學生是宣洩怨氣的引領者,較年長的群體事實上給予了年輕人極大的同情,騷亂才會如此嚴重,維持這麼久。從幾次對大學的拜訪以及同事採訪研究所得,香港高等教育和香港社會其實是活在兩個平行的時空中。

大學享譽國際,香港卻急需輸入人才?

香港眾多大學的社會學教授不研究香港,對英美社會議題的興趣遠多過香港,連香港的衝突議題都甚少染指,因為外國權威論文期刊對香港的興趣不大;香港政府的資助與大學是否研究香港議題,是否為香港治理出謀獻策關聯不大,學者們沒有誘因為香港思考。法律學院只負責「生產」執業律師,就像一所職業培訓學校,很少研究普通法如何在一國兩制引領下有效發展,更沒有從憲法高度深入探討香港司法體系的挑戰,香港政府尋找法律專家建言也不會從大學着手。教育學院同樣缺乏針對香港育才的價值要求和規劃,疏於關注他們培養出來的教師應該如何理解自己的社會角色,政府同樣沒有這方面的要求,自然不需要業界回應,以致教師群體在騷亂中身份錯位。當聽到中央領導盛讚香港基礎科研的成就,許多香港人估計是一頭霧水,他們從來不知道香港的大學在科研領域的威水史。我懷疑出錢的香港政府對此也缺少認識,主事官員會否要求大學說明情況也值得懷疑,就好像自由經濟排名,香港大學的國際排名就是用來填充講稿的數據,排名代表什麼,對香港人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官員們並不關心。

在國際高等教育機構QS公布的大學排名中,香港有五所大學躋身全球百大。(資料圖片 / 夏家朗攝)

香港管治團隊最近提出不少人才輸入計劃,琳琅滿目,宣告已經有幾十萬人才申請來港,有十幾萬已經來港,他們的入息都不錯,遠高於香港的入息中位數。既然香港的大學如此威水,甚至享譽國際,必然培育了不少人才,那為什麼香港還缺人才?需要緊急輸入的理據從何而來?最近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都發生校長與建制精英之間的衝突,雖然兩者性質不一樣,但都暴露大學管治存在問題,加上過去十多年大學生是社會騷亂的主力,是否證明了高等教育存在某些急需面對的挑戰?楊教授的改革建議應該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還記得在籌組《香港01》的戰略討論會中,不少同事對提出「是時候改變了!」感到疑惑,不明白它的用意,甚至懷疑新聞媒體為什麼要提出如此政治的要求。我們在創刊社論寫道:「在回歸以來的將近二十年裏,這場改革遲遲未啟動,香港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或許旺角最近發生的暴力衝突是對香港社會轉型最後的警示。」我們在那個時候就明確宣示,「只有改革香港才能轉型」,而作為倡議型媒體的《香港01》,「當然會積極推動和參與社會改革」,自然應該提出「是時候改變了!」今天的改革風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不在位者大聲疾呼,掌權者諱莫如深?

有趣的是,近期積極傳播改革呼籲的人都不是佔據治理要職的官員。較早之前評論家「靖海侯」提出「大調研、大討論、大藍圖」,發表了幾篇直言不諱的評論,技巧地轉達中央政府對香港管治團隊的改革要求。民建聯創黨主席曾鈺成的「十問香港」反映了至少部分建制派對改革的渴望,《香港01》的讀者反應熱烈。一向說話謹慎的前人大常委譚耀宗甚至直言「小修小補」不是改革,「有些官員get不到香港要改革的重要,未必有膽量和底氣帶領香港全面改革」。他們與楊志剛教授都不是將要推動改革的官員,是否「不在其位」所以才能大聲疾呼?

曽鈺成在他的「十問」中質疑,香港社會為什麼「對『改革』二字諱莫如深」?靖海侯同樣有「對香港要改革的說法諱莫如深」的評價。曽鈺成對討論改革其實是欲言又止的,因為「有些人不喜歡聽,我也不想引起論戰」;譚耀宗的批評也是比較含蓄,認為「一些公務員本身就是這種保守力量,外界一提『改革』他們就說這不能改、那不能改。」靖海侯較為直率,認為香港社會對三中全會改革精神的「一些理解和討論是否準確到位呢?」他繼而對香港社會提出三項批評:香港社會「1)多從《決定》中找機遇、找政策,而不是着眼香港找問題、找責任;2)多談『支持』『服務』國家改革發展,而不是談香港怎麼改革發展;3)多看國家對香港的重視和關愛,而不是看中央對香港的改革要求。」看來曾鈺成、譚耀宗和靖海侯都對夏寶龍口中的當家人是否有改革準備感到懷疑,但提出的批評依然是適可而止,就像害怕傷了治港團隊脆弱的心。雖然如此,曾鈺成還是禁不住質問:「大家要認真想一想,香港怎麼可能不改革?」而靖海侯毫無保留地指出,「夏主任的話,一言以蔽之,就是:香港要改革。」

改革的呼籲已經被所有人聽見。在不斷形成的改革聲浪裡,不出意外,劉兆佳教授曾經認為香港沒有改革派的判斷或許會被推翻,而他自然樂見這種情況發生,但在此之前,能否有更多支持改革的言論,更多的改革者挺身而出,當家人會否更堅定回應中央的改革要求,社會還是只能引頸以待。改革當然會觸動不少人的利益和習慣,對當權者或習近平國家主席所講的「既得利益」絕對是個挑戰。改革不會是茶餘飯後的瑣碎事,更不可能是皆大歡喜的輕鬆事。來自不同領域的楊志剛、譚耀宗、靖海侯、曾鈺成等都敢於發聲呼籲改革,之前或許不會有人留意,甚至認為是「得啖笑」,被人套上「搞衰」香港的惡名,但在今天很可能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