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 死前必讀的人類學經典|書話餘語|王璞
「即使我是太宰治——那位每天都在想着明天怎麼自殺的日本怪胎作家,今天讀到了這本書,我也會把離世的日期挪後,讀完這本書再去死。」這是我在讀列維·施特勞斯(編按:Claude Lévi-Strauss,港譯克勞德‧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時想到的。
文:王璞|原題:朝聞道 夕死可矣 ——讀列維·施特勞斯《憂鬱的熱帶》
我深深體會到一九五四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評獎委員們的遺憾:可惜它不是一本小說,不能把當年的龔古爾文學獎頒給它。
但也為之慶幸,因為對於這部偉大作品來說,龔古爾獎實在太寒磣了。依我之見,當今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獎配得上它。這倒不完全是因為這部書太偉大,而是因為它的包羅萬象,難以歸類。它同時具有小說的精彩敘事、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學術洞見、結構語言學的深邃內涵、哲學家的深刻、散文詩的優美行文、它甚至還是一本可與馬可波羅遊記和斯文赫定的探險經典一爭高下的遊記。這從它開篇第一段就可以看出來了:「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然而,現在我準備講述我自己的探險經歷。」
整本書就是一場從南美到南亞、延續了十五年之久(從1935年到1950年)的探險記。其間既有從希特勒鐵蹄下的法國逃脫的驚險,更有從殺機四伏的熱帶叢林死里逃生的經歷,讓以刺激感官為能事的警匪探案片也為之失色。
一言以蔽之,每個人都可以從這本書里各取所需——當然是指的那些還在讀書的人。至於象我這種不無「朝聞道夕死可矣」精神的人(大言不慚一回),就更是這樣了。
文學愛好者大可只欣賞它的敘事手法和文采,而略過那些巨細靡遺的部落風俗描述;人文學者——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民族學、文藝學、歷史、哲學、宗教、經濟,這些科目還可大大延長——可以從中得到學術研究的啟發,莘莘學子可從中找到探索知識海洋的途徑,或者說得鄙俗一點,找到論文寫作的題目;就算是那種「無聊才讀書」的人,只要尚有一點點求知欲,也可以在自己熟悉的方面滿足自己好奇心。
可以說,這是一本最接近博爾赫斯「沙之書」的書,博爾赫斯想像中的那本無窮無盡的書,在《憂鬱的熱帶》里得到了部分體現。你會發現:隨著你自已知識的增長、閱歷的厚積、思想的深化,每一次重讀這本書,都會發現一些新的啟示,感受到一道新的光彩。
例如,我以為在我讀過的講述伊斯蘭世界的典籍中,奈保爾《在信徒的國度》和《不止信仰》是其中最為真實詳盡、精闢敢言的,可是今天當我重讀《憂鬱的熱帶》,我在書中看到了對於伊斯蘭世界更為洗煉精準的描述。不同於那位憤世疾俗的小說家,這位淵博冷靜的思想家從時間的角度上將伊斯蘭教放在基督教與佛教之間、從空間的角度上把它放在東方興西方之間來考察,思路便大大放開,眼界便大大拓展。
此書出版七十年後的今天,當我讀到「事實上,東方與西方接近的程度,遠遠超過兩者興伊斯蘭教這個時代錯誤的接近程度」這樣的話,仍然為之一驚:霍梅尼當年一定沒讀過這本書吧?
而當我讀到作者考察過了印度和巴基斯坦以及緬甸寺廟,發出以下感嘆:
「我親身經歷了伊斯蘭世界之後,我才能了解今日法國思想界所面臨的危險。我不能輕易原諒伊斯蘭,因為它顯示出我們自己的影像,因為它迫使我了解到法國已經開始越來越像一個伊斯蘭國家。」
我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在巴黎的蒙馬特恍若置身於中東伊斯蘭世界的情景。心想,也許,用不了七十年,我們的子孫已經回到叢林,置身於一片文明的廢墟吧?不過又也許,人類就是這樣一次次地回到起點,然後重新出發。
然而,每逢我落到這種悲觀絕望的境地,我便會翻到書的最後一章,讓自己沉埋於那優雅如詩的哲理沉思之中,被這位讓我們分享了這麼多智慧之果的智者如下的結論所安撫:無論如何,當我依然作為人類而存在,我便享受只有人類才能享受的一項特權:思考。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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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