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諾獎得主安妮艾諾 為何作家總愛寫童年往事、家庭悲劇?|王璞
我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注意到這本書, 是因為這個書名: 《位置》。作為一部小說的書名, 它似乎有點怪。然後我才注意到作家的名字: 安妮·艾諾。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可是後來我從网上獲知,在法國文壇,安妮· 艾諾二十年來一直是重要作家之一。雖然作品不多, 卻得獎無數。其中寫她父親的《位置》和寫她母親的《一個女人》, 分別獲法國賀那多獎和美國洛衫磯時報好書獎。它們既是高檔文學作品,同時又是暢銷書。兩本書銷售量均過百萬。
文:王璞|原題:遲來的溝通 ——讀安妮·艾諾《位置》
嚴格地說, 這兩部書不是小說, 而是她的家庭往事紀實。我讀著它們不由得想起了賽珍珠。賽珍珠也寫過兩本寫她父親和母親的小說, 分別是《戰鬥的天使》和《異邦客》。據說當年賽珍珠獲諾貝爾文學獎,在同意和反對者各半的情況下,女作家拉格洛孚——寫《尼爾斯騎鵝歷險記》的那位,投下了關鍵的一票。拉格洛孚說: 她倒不覺得大家都稱道的《大地》有甚麼特別好,她倒是被賽珍珠《戰鬥的天使》打動了。
其實很多作家都從寫童年往事和家庭悲劇起步。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高爾基的童年三部曲, 托馬斯· 沃爾夫的《天使路, 望故鄉》、甚至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都屬這一類型。艾諾的兩部書之所以令我一下子就聯想到賽珍珠這兩部書,是因為它們都含有的那種沉痛反思的性質吧?
兩代人生前從末成功溝通, 當死者已矣、天人永隔之時, 尚在人間的女儿期望能通過書寫表達她們未及對親人表達的愛和敬意。
艾諾在《位置》中說, 「我寫作說不定是因為我們之間再也沒話說。」賽珍珠回顧自己的寫作《異幫客》的動機時說: 「 我迫切希望能使母親復活, 於是我開始為她寫點東西。」 盡管這兩位女作家父母的社會地位和背景大相徑庭, 這兩套書在敘事風格上也相去甚遠,它們卻有一個共同之處: 都是遲來的溝通欲望之下的產物。
《位置》引用《竊賊日記》的作者尚· 惹內的話作卷首題辭: 「我嘗試以這種方式來解釋: 在我們違逆背叛之時, 寫作是最後的倚靠。」
中文本譯者因而在序里說: 「從某方面來說, 這作品可以說是艾諾的悔罪之作。」我覺得, 「悔罪」這個詞似乎用得不妥。但怎樣概括這部作品的主旨呢?這兩部風格貌似簡單的作品,其實很難用簡單的話語說清楚。
我嘗試從兩個方面來討論它們。
首先, 敘事語言。
讀著這些時而象晴天的河水一樣平順, 時而又翻起點點浪花的文字, 我會不時聯想到加繆的《局外人》(編按:加繆港譯卡繆,《局外人》又譯作《異鄉人》)和杜拉斯的《情人》(編按:杜拉斯港譯莒哈絲)。雖然《局外人》與《情人》是兩種不同的書寫, 我卻一直感覺他們之間有某種聯系。請看《一個女人》這一段開頭:
「我媽媽過世了, 四月七號禮拜一在彭多茲的一處養老院, 我把她安置在這地方己經兩年了。男護士在電話里說: 『您母親今天早上用過早餐不久, 人就過去了。』時間是十點鐘左右。」
簡直可以看作對《局外人》的刻意模倣。但是再讀下去就變了味儿:
「她房間的門, 第一次, 關了起來。己經有人幫她梳洗乾淨, 一條白色布巾裏著她的頭, 繞過下巴, 把周圍的肌肉從嘴巴、眼睛擠。她身上的被單拉到了肩膀上, 兩隻手蓋在里面。」
如果說這樣的字句還只是使人朦朧感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影子, 那麼在下面這樣的文字里, 杜拉斯簡直呼之欲出了:
「這年沒有春天, 在我印象中, 從十一月以來, 氣候彷彿凝止,沒起變化, 一直涼爽有雨, 只是隆冬時分稍微冷一點。我根本沒想到書的結尾。現在我知道結尾臨近了。」
在這樣的一段話中, 既捉摸得出加繆, 也感覺得杜拉斯, 但也只是「捉摸」和「感覺」而已。要說清楚, 還真得費點口舌。
加繆的那種短句是簡單句, 蓄意制造虛無之感, 是排斥前後左右存在物的一種姿態,是對現在的強調。沒有過去, 也沒有未來, 只有此時此刻。他刻意羅列一個個印象,不僅抹去它們之間的聯系, 也裝作對每一動作的個別意義慒然無知。
杜拉斯作得更絕, 兩個接續而來的句子, 之間不僅在句法上沒有聯系, 因果和時間上也看不到聯係。比起在加繆那里,它們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象是一個個分立的島嶼, 要從這一座過渡到那一座, 必須劃動想象的小船。乍一看去好象句法欠通。 比如上一句是「隆冬時分稍微冷一點」 下一句就是 「我根本沒想到書的結尾。」, 中間長長的距離足以使一個缺乏經驗的讀者迷失。即使挂起想象的風帆也可能航錯方向。
所以我說艾諾的風格是貌似簡單, 她巧妙地將加繆與杜拉斯揉和一起,減去一點加繆的泠, 加上一點杜拉斯的熱;減去一點杜拉斯的虛, 加上一點加繆的實, 我們看到的便是一個以飄渺的文字表述出來的情感故事。
有趣的是, 這種有如天籟的飄渺之感,不僅靠文字維繫,也部分有賴於小說中那別有情緻的旁白。
旁白就象電影中的畫外音, 總是在要牽扯起一點詩意和暇想時, 從冥冥中響起。這部小說旁白的運用更有其獨到之處。它有兩種表現法。有時說著說著, 第一人稱的敘說者會突然抽身出來, 從故事人物之一, 變成講故事人。帶領讀者從濃鬱的憂思中抽離。
并將我們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拉開,就好象在觀賞一幅油畫時行家會建議我們: 「站遠一點看, 你會看到不同的東西。」
除此之外, 在敘述當中, 有時會看有斜體字標出的一段話或一句話。這也是一種旁白, 是作為主人公的父親旁白, 當他用斜體字所標示的俚俗語言說話時, 他便從女儿所擠身的社會階層遊離, 那個對於他來說高雅、華美、不可捉摸的世界, 他向它遙望, 但不想進入。他站在這個階層的門口, 卻執拗地說著自己的語言。那是一種姿態, 可以說是高貴的, 尊嚴的。它所營造的那種突兀感, 將主人公處身的情境詩意化。
兩種旁白在最後會合,融化在哀傷中。而在哀傷中一直流溢著美麗、高雅、和幽默感。這是艾諾安撫她父母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了, 而讀者也從她的書寫中得到享受。我想, 這大約可以解答為何她的小說既是高檔文學作品, 也受大眾歡迎。
(《位置》 安妮·艾諾著, 邱瑞鑾譯, 台北, 皇冠出版社, 2000年10月)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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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