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克利:繪畫就是帶着線條去散散步|人與物

撰文:唐晉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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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9年12月18日,是瑞士畫家保羅・克利(Paul Klee)的生日。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眾多現代藝術畫家之中,他可能是最難定義的一個:他的畫既抽象又具象,他的作品沒有很強烈的美學訊息要傳遞,他始終只想像小孩一樣畫畫。

音樂與繪畫的關聯

克利誕生於瑞士,其父親是德國人,根據當地法律克利的國籍亦屬德國。克利的雙親都是音樂家,母親雖因婚姻而結束歌唱家志業,但仍對克利寄予厚望,想裁培兒子繼承音樂事業,在他幾歲時已經讓他學小提琴。

1911年的克利(Wikimedia Commons)

克利確實具音樂天賦,拉得一手好琴,亦樂在其中。可是,他就是覺得不想當音樂家,而想當個畫家,這點讓父母大失所望。克利自己絕不討厭音樂,他只是想當畫家的欲望較強;兩個領域的體驗,反而讓他深刻感受到音樂與繪畫之間的共通之處。往後克利的畫家朋友利奧尼・費寧格(Lyonel Feininger)這樣說:「沒有了音樂家克利的畫家克利是無法想像的。」

在看過克利的代表作品後,我們大概很難想像他最早期的畫是以鋼筆與墨水筆刷為主要媒介。

克利《我的房間》(My Room),1896年(Wikimedia Commons)

克利1898年開始正式於學院習畫,在巴黎與慕尼克之間,他選擇了後者。留學外地,為了糊口克利寫過劇場評論、畫過諷刺漫畫。後來他的蝕刻版畫意外受到市場歡迎,使他終於可以賺取生活所需的收入。

克利亦有畫彩色畫,例如《四個蘋果的靜物畫》(Still Life with Four Apples)就頗有塞尚(Paul Cézanne)的影子,但克利的色彩更厚重而暗淡,跟他中、後期的作品大為不同。

克利後來加入了由德國表現主義組成的「藍騎士」(The Blue Knights)團體,並跟來自俄國的抽象主義大師康汀斯基(Wassily Kandinsky)成終身好友。克利仍在苦苦找尋自己的藝術風格,是康汀斯基與其他畫家朋友給他建議與鼓勵。

色彩的大綻放

克利的藝術突破,發生於1914年到北非突尼西亞(Tunisia)的遊歷。當地的陽光讓克利如受靈光感召一樣,對顏色有了嶄新的感受,並以水彩畫成《哈瑪邁特清真寺》(Hammamet with Its Mosque)。

克利《哈瑪邁特清真寺》(Hammamet with Its Mosque),1914(The Berggruen Klee Collection, 1984)

在這張畫中,我們看到了克利常用的表現法,就是將表象性與非表象性的元素並置在同一畫面之內:畫的上半部分捕捉清真寺的輪廓,它被高塔與樹包圍;畫的下半部分是一面城牆,幾乎遮去了畫面的三分之二,克利轉而以化開的半透明色塊來表現,這裡的手法是參考了羅伯特・德勞內(Robert Delaunay)。

羅伯特・德勞內:為世所忘的抽象畫先驅

克利就在突尼西亞之行後宣佈說:「我與色彩合一。我是個畫家。」此後他終於脫胎換骨,開始展開終生對色彩的無盡探索。他更寫下了創新的色彩理論,被譽為繼達文西的《筆記本》之後最重要的繪畫著作,甚至比他的繪畫有最高成就。

克利手寫筆記內頁(Wikimedia Commons)

克利一生的作品,都是繪畫媒介、顏色與構圖的實驗。克利曾饑渴地吸收二十世紀初各個流派,包括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後印象主義與表現主義(讓人意外的是,他對文藝復興藝術興趣缺缺,唯獨愛米開朗基羅),然而克利有自成一格的創作方式,他的藝術始終難以定性為某種「主義」,我們只能粗略歸納出克利的某些傾向。

克利的《老人》(Senecio)就用了立體派的方式來畫(Wikimedia Commons)

克利繼承了印象派之後所有現代藝術流派的主張,拒絕以再現現實世界作為藝術的任務,他指藝術「不是為了再現看得見的世界,而是讓生命被看見。」可是克利亦不算非常推崇「為藝術而藝術」信條,他亦重視繪畫的裝飾功能(這主張頗接近野獸派的馬蒂斯(Henri Matisse))。

從《哈瑪邁特清真寺》再發展下去,克利的畫總是游走在抽象與具象之間。他建立出一種技法:以水彩作底色,同時有鋼筆畫的線條,所畫有時較具像,有時則不,很多時是兩者並存,例如《紅色氣球》。克利不會為畫中事物填上它們在現實中的顏色,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畫面上鋪排色彩。

克利的畫大多沒有很深奧的主題,就如畫本身所見,是對於顏色、形狀、線條的嘗試。「顏色是繪畫中的非理性元素,亦是表達的主要載體。」一句,或許總結了他的繪畫觀。

童稚的《新天使》

克利有一特點跟畢加索很相似,就是非常欣賞兒童的繪畫。在克利看來,兒童畫看起來完全不受既有模式與範例的影響,他畢生都在追求這種洗除匠氣的藝術。克利曾被指他的畫就像小孩畫的,這反而使他高興,大概因為對於他這是讚美多於批評。

我們在談孟克(Edvard Munch)時曾提到《新天使》(Angelus Novus)。克利少有畫出臉相如此清晰、仔細的人物,我們可以看出克利勾勒出天使的線條都經過細心設計與構思,但整體卻能充份呈現出一種童稚的感覺,就如我們若要小孩畫一位他們心目中的天使,他們會畫出這樣的作品來。

保羅・克利(Paul Klee)《新天使》(Angelus Novus)(paul-klee.org)

這幅畫在研究克利的藝術史家眼中,其實並不算突出之作,但此畫的成名,很大程度得歸功於文化理論家與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他對此畫情有獨鍾,稱這天使為「歷史的天使」,並對之大書特書。在藝術史上,很少有這種甚為主觀但又流傳甚廣的作品解釋。我們可能會思考,這種脫離作者脈絡的解讀,會否是一種過度詮釋?無論如何,《新天使》確實為班雅明帶來靈感,使他以畫講出一套歷史的哲學理論。

延伸閱讀——班雅明:歷史的天使 - EP73

晚年的死亡威脅

1935年,克利開始有免疫系統失調徵狀,首先是釀成硬皮病(全身性硬化症),繼後到內臟功能問題。克利的健康每況愈下,使他不能再像以往多產。

另一方面,三十年代的德國納粹黨上台,他們的美學相當保守,跟國家(或希特拉本人)意志不符的前衛藝術都會被列入「頹廢藝術」(degenerate art),而被批判與禁止販售與展出。康汀斯基與克利都曾於德國魏瑪的美術、建築與設計學校包洛斯(Bauhaus)任教,學校亦被納粹下令關閉。

克利的晚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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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納粹的威權壓迫下,克利拒絕宣誓效忠元首希特拉以換取較好待遇,他只好回到瑞士避險,在疾病與政治交逼之下繼續他的藝術生涯。加上二戰來臨的威脅與過往一戰經驗遺下的陰霾,晚年的克利趨向悲觀,轉向以戰爭與死亡為題材。

克利《死亡與火》(英:Death and Fire;德:Tod und Feuer),1940年(Wikimedia Commons)

即使如此,克利的童趣依然延續至他的最後作品之中。這時期的代表作是1940年的《死亡與火》(Death and Fire),談這幅畫時我們必須提到它的德文原題《Tod und Feuer》:「Tod」是死亡的意思,我們細心看畫,會發現中央白色臉的人物,五官是由「T」、「o」與「d」構成,而人物的頭部、手臂與手上的太陽,又是由另一組「T」、「O」與「D」組成。這種手法有點像日本的文字臉「へのへのもへじ」(Henohenomoheji),帶有相似的喜感,而且畫面用色亦是給人溫暖的橙、黃;然而這幅畫卻在語義上帶有雙重的死亡意味,後方的人物呈前行狀,似是奔向太陽,但同時亦像正邁進死亡。作為克利的最後作品,這畫跟表面所看並不相稱,內外都負載着死亡的氣息。

日本的文字臉「へのへのもへじ」(Henohenomoheji)(Wikimedia Commons)

克利於《死亡與火》完成後的同年6月29日逝世。克利一生都想入籍瑞士但不如願,在當局終於批核他的瑞士國籍之前六天死去,留下一生的遺憾。克利的繪畫延續到二十世紀的藝壇,他對「過程比形式更重要」的主張,可說是波洛克(Jackson Pollock)行為繪畫的寫照。往後我們在欣賞畫作時,或許可以記住克利曾說那句:「繪畫就是帶着線條去散散步」。

保羅・克利(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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