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品海|夏寶龍要改革政商關係嗎?
港澳辦主任夏寶龍與商界舉行大型座談會,香港政府全程參與,目的是什麼?會議是否成功?後續將要發生什麼事?這次座談會發起的背景,是中央想和商界直接說明想法,瞭解它們的情況或憂慮?是香港政府與商界溝通不順,要求中央出手,說服商界,支援政府工作?還是中央希望香港政府和商界更好溝通,主動搭台為推動合作製造氣氛?這些問題,大多數市民當然無從知曉,只能夠作為旁觀者,就算想評論,也只能夠藉助媒體的猜測進行。
香港媒體職責所在,硬着頭皮也要猜測,大家普遍認為座談會焦點是中央和港府對商界投資停滯有所不滿,希望藉此提振商界信心,消除憂慮,或者是為港府站台。猜測主要是圍繞土地,包括傳言開發商對新界分區規劃投資不感興趣,就算有出價也「低到不切實際」,政府焦急了。《明報》甚至明言,這是「首次以港澳辦名義,在特首面前舉行座談會」,行政長官李家超在座談會上對商界表示,「政府搭曬台,演員係你哋」,估計是在暗示商界不配合政府拼經濟的努力。社會大眾的直覺是商界掌握社會資源,建設香港不能單靠政府,這一次座談會是對商界的「動員會議」。
「有機結合」的重點是「有機」
香港的經濟現狀絕非發展商大展拳腳的最佳環境:利率偏高,周邊變數太多,地緣政治複雜,內地經濟不盡理想,自身的資產負債表出現大幅減值,樓市和租金收入都疲軟,現金流動性較差,因而不是主動出擊、大興土木的時機。一些報道甚至認為發展商在「保本保命」,削減投資,出售資產,何來支持的實力?
做過政務司及財政司司長的唐英年指出,政府和商界要改革及有實際行動,必須相互「有機結合」,任何一方不積極都不會成事,他更是形容「商界支持得來也要計數」,不能「只叫商界去實際行動,但政府就一意孤行」。唐英年既是政協常委又來自商界,講的都是合乎預期的話,但政府「一意孤行」指什麼卻難以猜測。希望不是想政府輕易違反原則,隨意遷就發展商。商界在香港出了名算到盡,滴水不漏,唐英年所講的數學題又要如何計算,市民倒是很想學習。
要發展商虧本做生意當然是愚蠢的,對香港沒有任何益處。發展商不是萬能,也有虧本的時候,甚至是嚴重虧損,但要它們明知無錢賺還要投資,實在是勉為其難。做生意從來不是零和博弈,發展經濟更不是。政府和商界優勢互補、互利共贏的合作是經濟成功發展的基礎。不過,商界重視自身利益無可厚非,卻不代表政府只是考慮商界的要求,相反,政府必須兼顧社會和商界能夠共贏,而且是以社會整體利益為根本。當年特首曾蔭權為滿足發展商需要,取消主動賣地的安排,最後的結果是徹底扭曲住房的供求平衡,香港已經領教過這種「結合」的傷害。
「有機結合」的重點不是「結合」,而是在「有機」上。商界是社會發展的積極力量,但當政治和社會環境出現不利於經濟有序運作的局面,又或是經濟在轉型中經歷混亂,部分商人很可能不識時務,通過手中資源操縱市場,甚至鋌而走險,置社會福祉於不顧。政府這時候必須毅然出手,果斷執法。中共強悍整治過剩產能和資本無序擴張,國家主席習近平深化改革,整治內地房地產行業,也許有人不理解,但估計沒有人認為是「一意孤行」。當經濟面對巨大轉型,不少傳統產業身處挑戰,難以應對,政府就應該積極扶持,讓轉型有序進行,降低傷害,堅持經濟轉型帶來的社會變革。
「做大個餅」不能只靠商界
夏寶龍在座談會上講的範圍估計不少,但焦點離不開一條主軸:政府和商界在推動經濟發展方面必須做得更好,這是由治及興的前提。無論是中國內地、美國還是香港,商界和政府的關係都是經濟能否發展的關鍵。三種制度不一樣,發展經濟的模式以及政商之間的關係自然就不能用同等方法理解,但都離不開政商關係的綜合平衡。中國和美國兩種局面的差異眾所周知,香港的情況亦不難懂,但夏寶龍在這次座談會討論的改革,或許包括改變香港固有的政商關係,它是香港思考由治及興之道的方向。
人大常委李慧琼在評論夏寶龍座談會時提醒大家香港沒有國企,就算港府想扮演促進者亦難以執行,因而需要商界攜手。她認為政府角色始終有限度,社會明白商界角色舉足輕重,只有讓商界參與才可以「做大個餅」,這是香港作為資本主義經濟的應有之義。李慧琼的觀點可能也是大多數香港人的觀點。還記得因為領展的租務政策讓公營房屋居民生活成本上升,曾經支持將公共屋邨商場出售給領展的民主黨亦承認決策有誤,扼殺社區小店,造成隱性通脹,只是由於無力回天,市民只能繼續埋怨。
如果只有商界能「做大個餅」的觀點是正確的,為什麼商界一直主導香港經濟,但「個餅沒有做大」,甚至在萎縮,或者「餅做大」之後市民連餅碎都分不到,引致各種怨言,逼迫不少人要到深圳消費?美國經濟一直是商界主導,與香港一樣是資本主義大招牌,但為什麼「拜登經濟學」或「MAGA運動」認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而不是之前的美國已經將餅做到無比大?
如果李慧琼所代表的觀點是正確的,夏寶龍提出的改革是否沒有抓到重點,中央和港府根本不應該對商界有所要求?改革的對象顯然包括政府與商界的關係,但改革之後的新關係又會否違反資本主義,甚至窒礙商界的發展?大家當然可以討論。內地的改革進程經歷過很多類似爭議,無論是早期的「姓社姓資」辯論,還是近年有關約束資本無序擴張是否走了回頭路,等等。爭議很有價值,更好證明中國的改革不是將社會主義改沒了,反而說明國企和民營經濟都有了長足的發展。
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根本連民營經濟都沒有,更遑論龐大的,具備全球競爭力的民營企業群體,他們的存在是因為改革開放的成功。既然如此,香港自然可以既推動改革,又不將資本主義改沒了,商界甚至會有更好的營商環境,香港社會的整體利益得到保障和更好發展。我相信夏寶龍主任就是這個意思,習近平主席要求香港破除利益固化藩籬,破解社會經濟深層次矛盾也是這個意思,《香港01》提倡的改革也不是要將資本主義改沒了,但它不應該是《經濟學人》所指的裙帶資本主義,更不是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而是更符合香港需要的新型資本主義。
為什麼要「重奪」土地主導權?
李家超多次提及「重奪土地主導權」,但除了《香港01》,沒有多少人討論過這項建議。特首這樣說,是否表示香港政府曾經丟失土地主導權,因而產生各種不利香港發展的障礙,現在必須「重奪」?為什麼會丟失了,現在要如何重奪,重奪是要解決什麼問題?在丟失期間,誰擁有了土地主導權?根據李家超的說法,是利益藩籬控制了土地主導權,他是否在批評地產商擁有土地主導權時市民和香港的利益被忽略了?如果確實如此,現在的「重奪」會引發什麼衝突嗎?這是討論政府和商界關係的最具體議題,只是夏主任沒有直白說明,而李慧琼或唐英年的意見是不是在質疑這種新關係會對香港不利?
土地主導權是探討香港政商關係的放大鏡。在美國,政府是能源領域的主導者,拜登政府鼓勵投資新能源,特朗普強調化石能源,批准鑽探更多石油或頁岩氣,只是反映了兩黨政策的不同;拜登提倡增加富人稅,特朗普要減稅,同樣是政見的差異,但美國政府自然擁有稅收的主導權。然而,若政府不考慮調整稅制作為治理手段,沒有設定能源政策,主導權自然不重要,表面看是近似於丟失了。香港的情況就是這樣。香港的土地供應本來是政府主導,政府是唯一擁有土地規劃或農地轉換用途的法定機構,然而,由於官員長年不作為,棕地不斷增加,不少農地被地產商收購並閒置,當政府要勵精圖治、推動北都建設,卻發現手裡什麼都沒有,意識到主導權早就丟失了,不知所蹤。
如果李家超特首認為土地主導權被地產商竊奪的話,事實並非如此,但政府丟失了主導權卻是無可爭議。不論是從法律、政治、經濟的視角,政府重奪土地主導權都是有利於社會和商界的整體利益,主導權不知所蹤只會製造混亂,對地產商和購房者都不利。重奪土地主導權絕不是打倒地產商的陰謀,它是要對土地市場實行撥亂反正,讓供求關係變得有序,也是重新構建政府和商界關係的合適手段。
香港不需要革命黨,卻急需改革派
做生意要計數,市民就不需要計數嗎?政府也是需要計數的。只有商界能「做大個餅」嗎?沒有政府或市民參與,餅能做大嗎?中國人有句話,「獨食難肥」,香港商界有太多聰明人,當然知道其中的道理。經濟繁榮是商界所追求,政府和市民同樣如此。政府和市民不應該妒忌商界盈利,只要經濟有效運作,貨如輪轉,商界自然不應該賺到盡,本來也做不到。誰能夠保證經濟繁榮、有效運作?誰能夠平衡商界和市民的利益,貨如輪轉?除了政府之外,還能夠有第三方嗎?當然,如果政府尸位素餐、毫無作為,說什麼也沒用。就好像土地主導權,並非誰搶走了,只是長年不用,早就生鏽了。一旦想起,要重新利用,也需要懂得磨刀,才能夠發揮作用。
有人認為小政府、大市場才是資本主義,這種觀點已經過時。連美國都推動產業政策,積極制定經濟方向,甚至不惜大舉借貸支援產業和基礎設施建設,香港還有人在那裡重複夏鼎基或彭勵治的積極不干預,實在讓人尷尬。我不知道夏寶龍商界座談會的目的是什麼,但我隱約看見他在提出香港政府和商界之間的關係應該發生變化,要更好合作,各自扮演應有的角色,簡單說就是改革得更好。改革是為了政府更好服務社會,包括服務商界的發展,沒有人在鼓吹「打土豪、分田地」,香港不需要革命黨,但卻急需改革派,商界和政府都積极參與改革,才是共贏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