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作二流小說家卻受名作家推崇 淺談毛姆小說的各種魅力|王璞
我總覺得毛姆這位作家很寃,同時代、乃至其後的一流小說家們都把他的作品奉為圭臬,他自己卻一直被人看作二流小說家。以苛評著稱的奈保爾,對毛姆的推崇簡直到了毛姆控的程度。他說衡量一個作家的標準就是看看他跟毛姆相比怎麼樣,他的結論是:能超越毛姆的作家,鳳毛鱗角。
文:王璞|原題:大師之師
我非常認同奈保爾這一評斷。小說讀得越多,我就越反感那些所謂一流小說的標準。我不會把《尤利西斯》(Ulisses)或是《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重讀一遍,可是我會把《月亮與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尋歡作樂》(Cakes and Ale)、以及毛姆的各種短篇小說集讀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有從頭讀到尾的興緻。
人們說,這是因為毛姆的小說特別富於戲劇性。畢竟他是從寫劇本起家的,寫過一百多部劇本,每部劇本都有不俗的上座率。甚至創造過四部劇本同時雄據倫敦上座率最高劇目一連數周的奇跡。但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就拿《月亮與六便士》來說吧。這部小說表現的其實是一個甚為艱難的主題:一位藝術家如何為了理想犧牲他的一切——家庭、財產、朋友、乃至愛情和生命。在毛姆之前,這主題早被人寫過無數次,其中不乏大手筆。很容易寫成陳腐老套的勵志小說。毛姆卻把它寫得推陳出新,手法雖然傳統,可因為它那貫徹始終的激情和環環相扣的情節發展,讀來使人迴腸蕩氣,不能自已。
當然,小說主人公的摹本、印象派大師高更的故事本身就甚具傳奇性。但毛姆從高更人到中年突然拋棄名利離家出走的情節切入故事,一開始便把讀者拉入一個巨大的懸念。一切都是如此的有悖常識,於情不通,於理不合。主人公乖張失準的行為令人迷惑、氣憤、難以理解。然而,被毛姆手中那支神奇之筆操縱,讀者會跟主人公的情人好友們一樣,被牽引,被迷惑,情不自禁跟着他的指揮棒往下走,直到小說最後一頁。
我讀這本書至少讀了三遍,對書中每一轉折每一高潮甚至每一細節都了然於心,但每次重讀還象讀第一遍似地一口氣讀到底,享受著每一高潮、轉折、以及解迷的閱讀快感。這就不能僅僅以戲劇性強烈來解釋了。
我覺得毛姆最好的那些小說,是小說的所有要素同時在發生作用。故事、結構、細節、語言、氣氛的營造、以及節奏感的把握。關鍵在於「同時」,這是區分通俗小說與藝術小說的要害。
我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也會很投入,也會被情節拉扯著往下走,可當真相大白之後便往往失望:除了故事甚麼也沒剩下。不久連故事也忘光光。
讀毛姆小說,你或許也會忘了故事,可是往往會留下一兩個立得起來的人物,還有,故事後面那一抺憂傷、惆悵、苦澀、幽默以及種種其他難以言傳的餘韻會久久不散,,令人低迴。在輾轉難眠的長夜,當你想不出一個可以與之傾訴心事的朋友,拿起毛姆小說讀一兩章或一兩個,總能碰到幾個細節令你發出會心微笑,就象聽老友講述他的前塵往事,在他的故事裏也點點滴滴看見了自己的故事,於是在心裏頻頻點頭:「真的哦。」「人生就是這樣的哦。」
這時我就會想,若我有哪本小說達致這樣的效果,一生努力所願足矣,管人家說我是幾流小說家。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王璞其他文章:從圖書館借閱單看借書怪象 大學教授推薦書目大有學問?】
【王璞其他文章:談天才小說家卡夫卡 平鋪直敘卻令人迷失於現實與虛幻之間】
作者簡介: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