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要怎樣寫？ 狄更斯、海明威等大文豪這樣做｜書話餘語｜王璞
這篇文章是要談談怎樣寫小說。
可是， 談怎樣寫小說， 對我來說， 比寫小說還難。
首先， 接受這個題目就好像承認了自己是行家， 要來向人傳授幾招秘訣了。透著點自吹自擂， 不符合我謙虛謹慎的作人準則； 其次， 我個人認為， 寫小說不是個技術活， 不比烹調， 一、二、三、四、五地羅列步驟， 只需老老實實照著葫蘆畫瓢就八九不離十， 好歹能燒出幾個菜來。
文：王璞｜原題：小木船
事實上， 一百個小說作者就有一百種說法； 一百篇小說就有一百種寫法。從何說起呢？
當然， 也有人把寫小說當成技術活來幹， 甚至有流水線的幹法。據說那位寫《基督山恩仇記》（編按：港譯《基督山伯爵》）的大仲馬， 當他事業如日中天， 稿約像現在的明星接廣告一樣應接不暇時， 就雇了幾名寫手， 有的人專寫開頭， 有的人專寫結尾， 有的人則專寫情節的展開， 第一轉折如何， 第二轉折如何， 高潮如何…… 他自己則是總設計師， 象描畫圖紙一樣向大家交待那部小說的大致框架。
還有那位寫《啼笑姻緣》的張恨水， 據說他曾經同時為十家報紙寫作十部連載小說。每天開工時他將那十部待續的小說稿象待處理的宗卷一樣排在案頭， 一個接一個地加以處理， 就是說接著昨天的話頭寫， 寫完當日要刊登的字數就收工。於是， 他前一分鐘還是《金粉世家》的大家閨秀， 下一分鐘就化身為《八十一夢》里的歡場女子， 一眨眼， 又變成《紙醉金迷》 里的拆白黨……
可惜這兩條名利雙收的捷徑一般人走不通。因為前提是你得有大仲馬和張恨水那樣的天才。當年我作報社副刊編輯時，就有作者不自量力， 一天同時操作數個連載小說。不要說那些小說是多麼下九流了， 就算是那樣下九流的產品， 也時不時出點漏子， 或錯點了姻緣譜， 或誤接了情節線， 張冠李戴的事自是層出不窮。有一次， 讀者來電投訴， 說是前天剛死的男主角今天竟然活蹦亂跳， 老闆聽了，大發雷霆， 說要把編輯和那位作者一鍋炒。
我自己也曾有過賣文為生的歷練，不過尚有自知之明，即使在最利欲薰心的日子里，也只是同時操作兩個連載小說。我的方法是這樣的， 同時操作的那兩部小說，題材必須大相徑庭。我再怎麼昏亂，也不至於將言情小說的多情郎跟恐怖小說的冷血殺手搞混。而且我作了雙保險， 如果甲小說的人名採用桂花、富貴等中式名字， 乙小說的人名便採用瑪麗、約翰等洋名。
海明威的經驗之談： 「在最順手時停下來，這樣第二天才能接得上」， 對於一名家庭主婦業餘作者來說，似嫌奢侈。因為家庭主婦業餘作者何時停筆， 往往身不由己。他們的寫作時間本來就是切割來的， 其大小只能依上班時間或家務事的緩急輕重而定。事關飯碗与家庭，小說寫作自然要退居次要位置。
或問， 狄更斯不是能在儿女繞膝的環境中寫出《大衛·科波菲爾》嗎！ 對， 但他是狄更斯呀， 一百年才出一個。如我等才具平平偏要跟那些大狗一塊湊熱鬧的小狗怎麼辨呢？ 當我是一名朝九晚五的工薪階層時， 我的權宜之計是， 只寫短篇小說， 最好是一日完的短篇， 如果一定要幾天才能完工， 也得事先把主情節線想好， 象那些電影編劇手冊所告誡的那樣： 必須知道開頭、結尾和至少一次轉折才開工。
不過最大的干擾不是來自外界， 而是來自內心。我很理解那位說過「必須冷得像冰一樣才坐下來寫作」的契訶夫， 他為何一輩子只寫短篇呢？ 因為這種冷靜如冰的心情很難維持長時間。而寫一部長篇， 少說也得兩三個月。要一連兩三個月心冷如冰， 對於象他那種心靈極度敏感、患有嚴重肺結核、又追求完美的人， 簡直是一種自殺行為。
以上論點的一個典型例證就是海明威之死。我老是覺得， 這位小說巨匠是給《過河入林》這部長篇小說害死的。沒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 這部小說是一輛修修補補才能勉強開到目的地的老爺車， 別說達到《老人與海》那種境界了， 離《喪鐘為誰而鳴》的水準都有一段不可企及的距離，絕望的他，只好給了自己一顆子彈， 一了百了。
所以， 當我開始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時， 心態堪比「神風敢死隊」隊員，抱定了一頭撞死的決心。不過， 當狂轟濫炸的煙霧散盡，我雖傷痕累累， 卻發現自己依然活著。想知道秘訣嗎？ 很簡單： 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不是航空母艦，只是一艘小木船。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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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