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毛里塔尼亞.二|95後港女的「非人」生活:尊重、開放、調適

撰文:王晉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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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廣東飄洋過海兩個月到達西非毛里塔尼亞(Mauritania)的流動手術車,靜靜停在首都努瓦克肖特(Nouakchott)謝赫扎耶德醫院的藍牆前。醫院顯得格外熱鬧,聽說有中國醫生提供免費的白內障手術,病人絡繹不絕地前往尋求答案——「為什麼我看不清了?」——來自黑龍江的李明生醫生,香港共享基金會的「95後」高級項目專員沙雅晴,還有曾到中國留學、說得流利中文的基金會海外項目專員李海諾,每天都在醫院和手術車中穿梭着、忙碌着,只為一個共同目標——「讓更多人重見光明」。

「看見毛里塔尼亞」系列報道之二

共享基金會曾與於努瓦克肖特的首都醫院和友誼醫院進行過合作,在2024年秋天,將流動手術車搬遷至謝赫扎耶德醫院。(歐嘉樂攝)

14個月清零首都積壓病例

毛里塔尼亞的清晨,太陽剛剛從這片撒哈拉沙漠的國土上升起,來自黑龍江省的三名醫生和兩名護士,已在酒店匆匆吃過早餐,馬不停蹄地趕往謝赫扎耶德醫院。為前一天完成手術的病人進行複查、為當天前來求診的病人進行篩查、解答各種疑慮、上車進行手術⋯⋯緊張快速的工作節奏是醫療隊的日常;吃不上午飯、上不了廁所,也已見慣不怪。

「我們經常下午五六點才吃飯,但大家都(覺得)不要緊。」連續做了一上午的手術後,醫療隊隊長李明生醫生在午飯時間抽空接受《香港01》記者訪問。他打趣道,去了毛塔之後反而長胖了,應該少吃一些。2023年10月,香港共享基金會委託黑龍江省衛生健康委員會,派出醫療隊伍前往毛里塔尼亞展開「消除白內障致盲項目」。從業近20年眼科主治醫師李明生響應號召,參加第6批和第7批的工作,並在流動手術車上完成320多例手術。

截至2024年12月,毛塔首都努瓦克肖特的白內障致盲積壓病例基本清零。共享基金會表示,免費為當地8,000名患者進行白內障篩查,並且完成1,880例復明手術。手術平均時長20多至30分鐘,為當地那些長年累月受白內障影響視力的病患帶來餘生的光明和希望。

手術費用高昂病人寧願失明

「我知道白內障,身邊很多人得這個病,眼睛看不清就是白內障。」一位在謝赫扎耶德醫院做完手術等待複查的病人如是說。由於紫外線照射格外強烈,當地每500人就有1人患上白內障。問及白內障的影響,幾位患者的回答如出一轍:「看不清東西,但並不太影響生活」,「太陽光很強的時候,看不見」、「最不方便的是沒辦法閱讀《古蘭經》了」。

或是受限於個人醫療知識、緊缺的醫療資源、高昂的手術金額,或是習慣了自己的生活本就難稱得上舒坦,或是有更多生活瑣事重要過日漸模糊的視線,許多病人並未重視逐漸惡化的白內障, 直到體檢時才被醫生告知:「你有白內障,但這裡有中國人可以給你免費做手術。」如果沒有基金會的無償治療,他們也許會將就着用這雙混濁的眼睛繼續生活。

「(毛里塔尼亞)全國才20多個眼科醫生,首都的眼科醫生不會超過10個,能做白內障手術的可能只有兩三個。」在受共享基金會委託之前,李明生曾以中國國家援非醫療隊成員的身份,在毛里塔尼亞首都醫院的眼科工作過兩年。據他了解,當地白內障手術收費不一,從免費到5000烏吉亞(毛里塔尼亞貨幣,折合約972港元)都有:「有的患者說,如果要5000烏吉亞的話,我寧願眼睛看不到了。」截至2023年,當地人均GDP為2149美元(折合約16684港元),一個白內障手術的費用等同人均GDP的6%,並非輕鬆的負擔。

「獨眼患者」令中國醫生憂心忡忡

「今年我45歲了,上有老下有小,我女兒還在讀高中,我父親去年11月得了腦梗。」作為中國援外醫療代表,來自哈爾濱的李明生談起家人時眼眶微微發紅。父親病重半臥床時,他頂着巨大壓力選擇離家三個月前往毛里塔尼亞:「每次出來,我父親都不滿意,但最後也妥協了,回家得好好哄哄他。」

早在1968年,黑龍江就向毛塔派遣首批援外醫療隊,李明生一共去過四次,時長兩年,醫援經驗豐富。「當地患者對中國醫生的信賴度比當地醫生高得多。」但他卻常有憂慮,特別是面對「獨眼患者」,有一半患者曾在當地接受了失敗的白內障手術而導致視力變差,「相當於那隻眼睛廢了」。李明生在基金會做的320例手術中,大約20例是這樣的患者,手術要求特別高,他的壓力也特別大,「絕對不能出一點問題,不然可能完全失明。」

中國援建的首都醫院中央眼科中心,是毛塔最大的眼科中心,「每年能完成800到1,200例手術,其中可能有2/3是白內障。」李明生提到,中國為眼科中心捐贈了許多醫療設備,包括顯微鏡、超乳機等,但那些設備的質量與中國國內所使用的有較大差距,硬件配置不足,白內障手術流程亦不規範,例如「不測量晶體度數,所有患者統一一個度數」,這就導致植入的人工晶體度數不能完全適配每位患者,令術後出現近視或遠視,「差距大的話能差幾百度。」談起當地的醫療條件,他眼中滿是擔憂。

「95後」港女每半年過「非人」生活

「毛塔的醫療系統比我預想中好。」談及醫療條件,共享基金會高級項目專員沙雅晴有不同看法,認為當地醫院數量較多,其中一部分由中國援建,整體而言質量較好。她原本也以為毛塔醫療資源不足、需要更多設備,但派駐當地後才發現,更大問題在於醫療教育、醫療人手以及臨床實踐,「即使有足夠的設備,也沒有足夠的人提供不同的專科服務。」

26歲的沙雅晴是來自香港的中印混血兒,大學取得生物化學學士學位後,又修讀了全球公共衛生碩士學位。畢業後曾在香港中文大學從事研究工作,又覺得難以學以致用,「我想走向世界,在不同國家工作,和不同的人們一起工作,但這在香港做不到。」秉持着這一初心,她放棄了安穩的辦公室工作,在2021年加入共享基金會,主要負責組織和協調在不同國家展開的「消除白內障致盲項目」,穿梭於老撾、柬埔寨、吉布提、塞內加爾、毛里塔尼亞,目前主要駐紮在後兩個西非國家,「我一年中可能有半年的時間都在國外。」

考察項目點環境、協調當地衛生部門和醫院、培訓當地志願者、安排醫療隊、清點和搬運物資、確保手術流程順利進行,這些就是沙雅晴的日常工作。在首都工作接近尾聲時,她隨共享基金會主席梁振英前往南部城市基法(Kiffa),考察其作為未來新項目點的可實行性。基法距離首都的車程長達8小時,她需要考慮基金會如何將所有藥品、設備、器材、生活物資搬到這個更偏遠、資源更匱乏的地區,「主要的困難是距離。」

沙雅晴認為毛里塔尼亞是非常有趣的阿拉伯國家,位於非洲,種族繁多,相當保守,人們會穿著特別的服裝,擁有獨特的價值觀。(歐嘉樂攝)

信任和尊重:說服病人的關鍵

至於毛塔人民對於外來援助團隊的觀感,沙雅晴觀察到,也許基於近代曾被法國殖民的經歷,「當地人們對外國人有很強的不信任感」,當他們看到這個免費的手術後,他們會產生緊張和擔憂的情緒,擔心會被帶走。」她也深刻地體會到,「若當地人們不信任你,你就什麼也做不了。」因此,共享基金會在當地聘用的工作人員顯得至關重要,只有讓當地人解釋基本信息,看似由當地人負責管理項目,也可以成功說服病人放心接受手術。

聘用當地同事的另一大優勢,是更容易找到更多病人。由於資訊流通並不發達,共享基金會最有效的宣傳方式,就是透過當地員工、志願者和病人的口耳相傳。25歲的李海諾是毛塔人,正是共享基金會在當地聘用的海外項目專員,他的兩個叔叔和很多親戚都患有白內障,並在他的介紹之下接受共享基金會提供的免費手術治療。「他們(的視力)現在已經恢復得很好,他們感謝中國人,感謝醫生和護士。」李海諾認為基金會的工作為毛塔人民帶來了幸福,因為當地不是每個人都有工作收入,更不是每個人都能承擔手術費用。

李海諾不僅有個中文姓名,而且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因為他在當地大學完成漢語國際教育本科學習後,又前往中國河北大學交流學習了一年,目前主要在共享基金會負責翻譯及一切溝通工作。他常被病人問及一些「複雜」的問題,例如「如果他們回去了,我們再生病了怎麼辦?」他都會耐心地回應:「你們可以找我,我會幫你們聯繫中國醫生。」

「我們的工作方式,要適應他們的文化。」這是沙雅晴和共享基金會在當地工作的基本原則。因為文化和習慣的差異,他們不可避免地會與當地同事產生矛盾,而沙雅晴相信只有「尊重」才能化解紛爭,並且要像尊重當地宗教和穿著等文化一樣,尊重當地同事的工作方式,「他們有更多跟當地病人打交道的經驗,知道如何管理他們,做得比我們更好。」

適應和調節:人道工作的寫照

「語言」是另一道文化屏障——毛塔是多語言多民族國家,官方語言為阿拉伯語,通用語言為法語,同時還使用哈桑語、布拉爾語、索寧克語和沃洛夫語等民族語言,基本上很難用一種語言表達所有情況。沙雅晴本身已經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法文,足以和一部分當地人溝通,但她也不得不再多學幾種當地語言,盡可能地用簡潔易懂的方式和不同族群交流,而她也因而變得更加開放,「更願意傾聽他人的意見、尊重他人的經驗。」

毛塔是阿拉伯國家,九成人信奉伊斯蘭教,每逢「齋月」等傳統節日,對沙雅晴而言都是難能可貴的「文化課」:人們在白天不能進食也不能喝水,但在晚上,整個城市都活躍起來,他們在恢復進食後會有巨大的盛宴,享用很多傳統食物。她很珍惜這種能夠親身接觸不同文化的機會,也會藉此多加了解相關文化來源和價值觀念。

這種多加尊重、多加了解的特性,使得沙雅晴更有共情能力,更加能在行政工作當中注入人文關懷。毛塔夏季氣溫高達40多度,病人從篩查到手術至少需要等待4小時,很多都在太陽底下席地而坐,常有長者等着等着就中暑了。「這不公平。」沙雅晴很快就行動起來——買飲水機、找遮陽帳篷、調適病人的等待時間,有效地改善了病患中暑的情況。

「最棒的是看到病人做完手術,他們真的很開心,和我握手,向我飛吻。」談及從事人道救援服務的滿足感,沙雅晴眉飛色舞地分享道:基金會先後和首都的三家醫院展開合作,曾有病人在上一家醫院接受基金會提供的手術治療後,特意到下一家醫院尋找基金會職員,就是為了跟沙雅晴說一句「你好嗎」和「謝謝你」。

滿足是滿足,也要付出一定代價。「我離開家一段時間,錯過很多東西。」沙雅晴常被派駐不同國家,切身體會思鄉之苦——錯過了朋友回國的聚會、錯過了家人生日的團圓;每次回到香港,住家附近總有一些老店鋪消失,又有一些新店鋪出現⋯⋯「遺憾與錯過」之外,「適應和調節」是她在西非的主旋律:「你不能期望過上和以前一樣的生活。」——這或許也是所有援外人道工作者的寫照,為的只是讓受援的人們過上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