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秦檜卻要烏克蘭做秦檜:俄烏戰爭週年 全球輿論仍在燃燒
電影《滿江紅》上映後,中國輿論場掀起一波「秦檜討論潮」,範圍從「電影是否洗白秦檜」,一路延伸到了「為何只罵秦檜不罵高宗」。近期適逢俄羅斯對烏「特別軍事行動」將滿週年,秦檜竟也與俄烏戰爭有了交會。
事情起於一篇閱讀量十萬加的微信公眾號文章《一邊罵秦檜是投降派,一邊罵澤連斯基不投降》,作者指出,自己不能理解,為何有人能邊看《滿江紅》大罵秦檜是投降派,邊理直氣壯痛駡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不學秦檜跪地投降,「有的人的眼裏已經沒有公平正義和國際準則了,他們不知廉恥地相信謊言跟着一起污蔑烏克蘭是納粹國家,澤連斯基是納粹頭子。要我說最像納粹的就是那些污蔑澤連斯基是納粹的人了。保家衛國是納粹?那是不是岳飛也是納粹?金兀朮秦檜是反納粹英雄?全世界反對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的一百四十多個國家都是納粹了?」
此文一出,許多平台都討論起秦檜與俄烏戰爭的聯想,例如《現在國內網友的心態是什麼樣的,勸烏克蘭投降?一邊罵秦檜,一邊叫人學秦檜?》,便吸引諸多網友前來論戰。而從結果來看,兩派不出意外毫無共識,責罵俄羅斯的繼續譴責侵略,責罵烏克蘭的則稱澤連斯基是「美國秦檜」。
類似撕裂不僅發生在中國,西方輿論場亦是狼煙四起。戰爭爆發後,西方左翼陣營出現了譴責美國的聲音,認為美國主導北約東擴、在烏克蘭發動顏色革命、縱容基輔當局砲轟烏東,是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但這一主張遭到其他左翼流派嚴厲抨擊,稱前者為了反美已經走火入魔,竟然甘被俄羅斯的宣傳機器動員,誇大虛幻的北約東擴威脅,卻對俄軍屠戮平民的暴行輕描淡寫、甚至視而不見。
從歷史視角來看,即便人們慣以成敗論英雄,戰爭這般代價慘重的集體暴力依舊難有公斷,某一群人的正義之師,往往就是另一群人的虎狼敵寇。但這並不代表輿論博弈只是一場徒勞,觀點的角力往往能提供觀察視角,既讓外界看到敵對雙方用以建構正當性的敘事痕跡,也透射了時代氛圍的流變軌跡。
俄烏各有何策略
首先是烏克蘭一方,其雖只是地理上的小國,卻在宣傳場域擁有大國優勢,因為幾乎全世界主流媒體都在替其發聲。憑此優勢,烏克蘭建構出了「反侵略」的輿論戰線:以二戰後的聯合國、國際法體系為基礎,「民主烏克蘭」遭「獨裁俄羅斯」侵略為骨架,軍民慘烈犧牲為血肉,在全球範圍內動員起大量支持者。
然而烏克蘭的宣傳不是沒有弱點。第一,在9月哈爾科夫大反攻發生前,烏軍一直缺乏顯著戰果,但為表烏軍戰力、鼓舞士氣,烏方宣傳部門只能進行部分虛假宣傳,例如以官方口徑分享「基輔幽靈」的浮誇戰果,結果慘遭踢爆。類似情節還發生在強調抵抗決心的宣傳上,例如2月24日的「蛇島13烈士」,在2月26日《今日俄羅斯》(RT)釋出採訪視頻後,外界才知是「82俘虜」,不少俘虜還是看了報道才知自己「被陣亡」,最終烏克蘭只好在2月27日承認,蛇島一役並不存在所謂「13烈士」。
第二,對2014年以降發生在頓巴斯地區的人道危機,烏克蘭政府無可辯駁,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例如面對惡名昭彰的極端組織「亞速營」,烏克蘭政府完全沉默,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外界懷疑其極右色彩與所謂「納粹」相關時,澤連斯基只能不斷強調:自己就是猶太人,不可能領導納粹;當俄羅斯指責烏克蘭的《原住民權利法》剝奪俄語使用者的基本權利時,烏方也只能回擊稱,過去8年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人民共和國」同樣壓制烏克蘭語。
而在俄羅斯一方,其雖是戰爭發動者、國家體量也比烏克蘭大上許多,卻處於宣傳的絕對弱勢,因為不僅西方主流媒體不會替俄羅斯發聲,其宣傳渠道也被嚴重限縮。2022年2月27日起,歐盟宣佈禁止RT和Sputnik在27個成員國的業務;Facebook、Instagram和TikTok亦於2月28日起,限制歐盟用戶使用RT和Sputnik的社交媒體內容;YouTube則自3月1日起,禁止用戶訪問歐盟國家與英國地區的RT和Sputnik頻道,並於3月11日正式在全球範圍內屏蔽RT與Sputnik;Apple也於3月1日宣佈,在除俄羅斯以外的所有國家、地區的App Store中,刪除RT和Sputnik。
此外,俄羅斯主打的「反納粹」敘事也面臨現實挑戰。如前所述,烏克蘭確對頓巴斯多年人道危機負有責任,俄羅斯也以此建構出兵的正當性,包括強調亞速營、敖德薩慘案、砲轟頓巴斯平民等話題;其戰地記者更是多次實拍亞速營撤離後的營地,曝光曾被用來監禁並虐待頓巴斯平民的囚室。以上種種,皆有助於鞏固烏克蘭已被「新納粹」控制、頓巴斯地區發生種族滅絕的宣傳主基調,並將其與俄羅斯正在進行「新偉大衛國戰爭」的敘事相連結。
但問題在於,若戰爭不到一個月便結束,俄羅斯的宣傳或許還有一定說服力,但如今戰爭即將屆滿一年,俄軍所屠戮的烏克蘭軍民數,顯然嚴重超過了「頓巴斯種族滅絕」;俄羅斯導彈與火炮所造成的建物毀損規模,同樣不是烏克蘭政府砲轟頓巴斯可比擬;戰爭導致的烏克蘭難民潮,更是超過頓巴斯過往湧向俄羅斯的難民人數。當然人命的價值不該以多寡計數,但從宣傳視角來看,烏克蘭一方傷亡越大,俄羅斯主張「反納粹」義戰的正當性就越脆弱,這是無可迴避的現實。
或許正因如此,在俄羅斯開始大量用火炮、導彈襲擊居民點後,亞速營、種族滅絕便逐漸淡出了俄方宣傳敘事,RT等紛紛轉為宣傳俄軍每日戰果,即便戰場現況可能持續僵持;在9月下旬烏克蘭四地「公投入俄」後,俄羅斯又將宣傳重點放到了民眾的歡欣鼓舞上;11月俄軍撤出赫爾松後,宣傳重點又回到了每日軍火展演。
「西方」是吸引同情與厭憎的核心
從結果來看,烏克蘭的宣傳雖有問題,但比起俄羅斯的管道受限、基調續變,或許還是更有市場,因其畢竟是被攻打的一方,「反侵略」的敘事有一定現實基礎,更受國際法支撐。但如此現象反會引出另一問題:俄羅斯遭遇了嚴重的宣傳絞殺,既有敘事也因戰場變化而鬆動、又沒有國際法肯認,為何還能在全球輿論場動員出一定比例的支持聲音?
要回答此一問題,須將視野移到俄烏之外的場域:西方。事實上不論是2022年以降的俄烏戰爭,或早前2021年的阿富汗變天,「西方」的存在都激化了反駁聲浪。
在阿富汗變天的案例中,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嚴厲抨擊塔利班,稱其壓迫女性、食古不化、輸出極端伊斯蘭;但伴隨這一敘事傳播全球,各國的反西方輿論場發動反撲,甚至興起一股浪漫化塔利班的論述,將塔利班加冕為新時代「反帝」象徵,彼時中國的極左輿論場甚至有聲音將其稱作「阿富汗解放軍」,認為塔利班經歷多年「鄉村包圍城市」鬥爭後,終於成功驅離「美國代理人」,要帶領阿富汗走上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
平心而論,從阿富汗變天的案例來看,西方與反西方輿論場所言皆有一定道理,塔利班確讓阿富汗女權大幅倒退,短期之內也不可能切斷與毒品經濟、基地組織的千絲萬縷聯繫,政治底色更是十分保守,執政手段也相當粗糙,難言是合格統治者;但從歷史視角來看,其確是阿富汗經歷世紀動亂與血淚後,從當地土壤中勉強孕育而出的本土代表,擁有相對多數的支持群眾,除非美國大軍干涉,否則其在阿富汗本土沒有勁敵。故從某種程度來說,西方輿論場始終難脫高高在上的教化姿態,反西方輿論場則有為反對而反對之嫌。
而會形成這般對立結構,與冷戰後的全球政治流變有關。2001年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為進軍中東20年拉開序幕,並在2003年進攻伊拉克,象徵其「歷史終結」的好大喜功達至巔峰。然而身陷軍事泥淖多年後,伊拉克沒能成為美國民眾想像的「中東民主燈塔」,而是在經歷伊斯蘭國(IS)崛起等混亂後,淪為伊朗的干涉對象;2010年以降的「阿拉伯之春」,則宣告美國標舉的自由民主話語再次破產,突尼斯雖一度被視作民主化的成功案例,卻在近年出現走回頭路的跡象,似乎準備步埃及後塵,更不要提美國曾大力干涉的敘利亞內戰,除了一片廢墟、民兵崛起、慘重傷亡、百萬難民潮外,什麼都沒得到。
西方儘管有其宣傳優勢,但進入互聯網時代後,一言難盡的「美式干預」難再船過水無痕,不滿民眾的憤慨雖非主流意見,卻漸以各種方式形成大規模串聯;與此同時,中俄等非西方國家崛起,也讓不少排斥西方宣傳的閲聽人,有了投射期望、反擊西方的施力點。
在此結構下,爭議國際事件逐漸成為親西方、反西方輿論場的動員博弈。正如在西方主流輿論批評塔利班的同時,反西方輿論場便注定要展開反駁,圍繞俄烏戰爭的爭論亦是此理。自美國支持烏克蘭顏色革命、聲援澤連斯基那刻起,反西方輿論場就注定不可能跟風,而是會反向抨擊烏克蘭,故不僅中國輿論場有「秦檜之辯」,印度也有「崇拜普京」的網路熱潮,拉美與阿拉伯世界亦有不少貶抑烏克蘭的討論,就連西方左翼陣營,都興起「反美親俄」之爭。可以觀察到,在非英語世界、與美國不睦的場域中,「貶烏揚俄」敘事具有一定的輿論市場,其儘管不是主流,也不能代表該國政府的立場,卻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時代的地緣陣營博弈。
歸根結柢,多數人看似是因自由民主而支持烏克蘭,其實只是跟着美國與西方主流支持烏克蘭,對於過往的頓巴斯人道危機,其心態就與當今烏克蘭政權類似:沉默不語,轉為強調俄軍的血腥殘暴;部分人與其說是反對「烏克蘭納粹」,其實是看到美國先支持烏克蘭,故而產生必須聲援俄羅斯的意識、甚至不惜美化俄軍一切行動。到頭來,俄烏戰爭只是舞台,秦檜則是網友互相攻訐的符碼,支持烏克蘭者以此抨擊勸降之說,支持俄羅斯者則藉此攻擊澤連斯基是「與美國串通的秦檜」,但雙方心裡真正要展演的,始終是對「西方」敘事的親附與拒斥。
烏克蘭與俄羅斯分別主打何種宣傳敘事?
反侵略與反納粹。
為何俄羅斯在宣傳被封鎖、戰爭走向侵蝕既有宣傳的情況下,還能吸引到一定數量的聲援?
反西方輿論場不滿西方主流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