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提俄烏和談:基辛格的變與不變
自2月24日特別軍事行動開始以來,俄烏戰爭已持續將近10個月。期間雙方曾經舉行多輪談判,也有不少政治精英與學者提出方案、建議兩國和談,卻無法停下戰事。
12月17日,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英國雜誌《旁觀者》(Spectator)網站發表文章,題為《如何避免另一場世界大戰》(How to avoid another world war),主張通過談判實現和平的時機已臨近,且和平進程應把烏克蘭與北約聯繫起來,「中立的選擇不再有意義」。
基辛格指出,自己一向支持盟軍協助烏克蘭抗阻俄軍,但眼下已到通過談判實現和平的時機:在軍事結構安排上,應將烏克蘭與北約「聯繫起來」,無論是用什麼形式,中立的選擇不再有意義,畢竟芬蘭和瑞典已啟動加入北約的進程;在爭議領土安排上,俄軍應退回2月24日戰爭開始前的邊界,雙方以此建立停火線,克里米亞可能成為停火後的談判主題。但基辛格補充,若「俄軍退回戰前分界線」一事無法通過戰鬥或談判達成,也可以訴諸自決原則,即舉行受國際監督的全民自決投票,為反覆易手的爭議領土安排最後歸宿。
基辛格總結,上述和平進程具有雙重目標:第一,確認烏克蘭的自由;第二,確定新的國際結構,且俄羅斯也應在這一結構中具有一席之地。「一些人希望俄羅斯因戰爭而變得無力,我不同意。50多年來,儘管俄羅斯有暴力傾向,但它對全球平衡和力量平衡做出了決定性貢獻,俄羅斯的歷史作用不應被貶低。」
這並非基辛格首次呼籲俄烏談判,但在內容細節上,此次倡議與過往有些不同。
基辛格與馬斯克的共鳴
首先,基辛格過去曾多次強調,俄軍應退回2月24日行動前「邊界」;此次在《旁觀者》的文章應是其首度改口:若「俄軍退回戰前分界線」一事無法通過戰鬥或談判達成,也可以訴諸人民自決。
回顧5月23日基辛格在瑞士的達沃斯論壇上的發言,彼時其呼籲俄烏應在2個月內重啟談判,「理想情況下,(俄烏)分界線應該恢復原狀。若是推動戰爭超過這條分界點,就不是關於烏克蘭的自由,而是對俄羅斯本身開打新戰爭。」此一說法引來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抨擊,並讓基辛格深陷「勸降」的輿論風暴。
7月2日,基辛格接受《旁觀者》專訪,再度力陳俄軍退回2月24日「特別軍事行動」以前戰線的好處:第一,芬蘭和瑞典的加入強化了北約,並為保衛波羅的海國家創造了戰略空間;第二,烏克蘭將擁有與北約或其成員國相聯繫、全歐最大規模的常規地面部隊;第三,俄軍的撤退證明了,北約可以常規行動來化解二戰以降的最大恐懼;第四,俄羅斯將面對「與歐洲作為一個整體共存」的需要。
然要迫使俄軍撤退,關鍵便是俄烏戰場的兩軍博弈。而事實證明,俄軍雖無法長驅直入,其進攻意志卻依舊強烈,普京(Vladimir Putin)更是為求行動成果,不斷加大政治與軍事投入:先是在9月21日宣布進行動員,又在9月23日至27日舉行烏克蘭「四地入俄」公投,並在9月30日簽署政令,將四地正式併入俄羅斯。
情況如此發展,讓「俄軍主動撤退」一事變得愈發不可能。對俄羅斯來說,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眼下任何撤退都將挫傷內部政治安全,以11月9日俄軍撤出赫爾松州(Kherson Oblast)的第聶伯河(Dnipro River)右岸為例,此舉招致了俄羅斯內部的強烈批評,甚至傳出俄羅斯或與美國進行「政治交換」的謠言,普京即便強自鎮定,卻仍在輿情圍剿下灰頭土臉。
而許是察覺到了情勢變化,基辛格在9月30日接受美國智庫外國關係委員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線上訪問時,便已不再強調「俄軍退回戰前分界線」這一論述;此次提出在爭議領土舉行國際監督的自決投票,同樣可視作貼合現實變化的新主張。
然事實上,如此發想並非基辛格首創。10月4日美國富豪馬斯克(Elon Musk)便曾在Twitter上發文,提出「烏克蘭-俄羅斯和平」四點方案:第一,在俄羅斯佔領的烏克蘭地區再度舉行全民公投,由聯合國監督;第二,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第三,確保向克里米亞供水;第四,給予烏克蘭中立地位。馬斯克表示,上述情況極可能就是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但早點談判便能降低代價,其更指出,烏克蘭不太可能在全面戰爭中獲勝,「如果你關心烏克蘭人民,請尋求和平」。
而基辛格與馬斯克關於俄烏終局的想像雖未必相同,對於處理爭議領土的規劃卻能相互共鳴,反映兩人觀察到俄羅斯決心加碼後,對烏克蘭難再統一的現實體認。
均勢底色未變
而在此次俄烏和平倡議中,基辛格不曾改變的,是其重視均勢(Balance of Power)的思想底色。簡言之,便是以見好就收、甚至部分綏靖的操作,來換取俄羅斯不過度倒向中國,以免美國陷入不利的戰略環境。
其中,「見好就收」意在避免戰事久持,同時鞏固現有成果、規劃烏克蘭的未來角色。而所謂成果,基辛格曾在7月至今的多次受訪、撰文中提到,包括芬蘭與瑞典已啟動加入北約進程、烏克蘭已深化與北約多國的軍事合作、俄羅斯已經喪失對歐洲進行常規攻擊的威脅力等。
但在烏克蘭的未來角色上,基辛格的想像與馬斯克的主張略有不同。基辛格並不同意「給予烏克蘭中立地位」,而是認為應讓烏克蘭與北約「建立聯繫」,顯然其偏好的烏克蘭未來政治走向,還是做西方與北約的地緣延伸、甚至實質北約化,而非純然中立、甚至存在親俄的政治空間。
但如此「扶持烏克蘭」的主張,必須搭配對俄羅斯的「部分綏靖」,才能維持歐陸秩序的整體平衡。故基辛格從一開始就不同意逼迫俄軍撤出克里米亞,並在俄羅斯加大投入後,也逐步放棄「俄軍退回戰前分界線」的堅持,轉而主張讓爭議領土「民族自決」。平心而論,即便有國際監督,在俄羅斯已實質控有四地部分領土的情況下,其投票結果必然會相對有利莫斯科、而非基輔;縱使赫爾松、扎波羅熱(Zaporizhzhia)兩地可能存在變數,頓涅茨克(Donetsk)與盧甘斯克(Luhansk)也必然會選擇加入俄羅斯。故所謂國際監督下的民族自決,其實無異於強制烏克蘭割地、合法化俄羅斯對他國主權的裂解。
此外基辛格也主張恢復西方與俄羅斯的對話,並呼籲對抗俄軍侵略不能上升為顛覆普京政權。9月基辛格受訪時便曾表示,「我們有責任構想一種對話,既能保護我們的安全,又能讓我們回歸共存精神,而推翻對方領導人絕不能作為先決條件出現」;正如此次基辛格亦在文中表示,和平進程的目的之一,便是確定新的國際結構,且俄羅斯也應在這一結構中具有一席之地。
由上述安排可見,基辛格的外交方法帶有強烈的強權政治底色,並脫胎於17世紀至19世紀的歐洲政治博弈:俄羅斯雖不受歡迎,卻是維持均勢格局的重要角色;而為了均勢的強權政治大局,小國、弱小行為者的利益皆可被犧牲。歸根結柢,基辛格觀察到了中國崛起的、東升西降的時代變局,並竭力要防止美國在烏克蘭過度施力,從而導致中俄之間的戰略協作程度上升,加速對單極秩序的摧枯拉朽。
從戰爭爆發至今,基辛格的和談主張發生了細節變化,卻仍是要替均勢的戰略安排服務:烏克蘭實質北約化,俄羅斯據有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的部分烏克蘭領土,並被涵納在歐洲體系中,美歐俄關係鬥而不破;而基輔雖屢屢指責其親俄、姑息侵略,卻似乎從未看清基辛格的底色:即便美國並不總是聽取其意見,但基辛格服務的向來是美國的國家利益,而非俄羅斯,更遑論烏克蘭。
基辛格12月17日有關俄烏和談的文章,與過往的主張有何不同?
不再堅持俄軍必須退回戰前邊界,而是認為爭議領土可以在國際監督下民族自決。
基辛格如何以均勢思維安排未來的俄烏秩序?
烏克蘭實質北約化,俄羅斯據有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的部分烏克蘭領土,並被涵納在歐洲機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