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改革之難 烏克蘭最終真能「脫俄入歐」嗎?
俄烏戰爭踏入第11個月,寒冬之下,戰爭的終結依然看似遙遠,但任何戰爭總有終結的一天,人們今天就應該開始想像戰後的烏克蘭問題。
作為一個地緣政治的存在,烏克蘭自冷戰結束以後的「大哉問」就是烏克蘭到底是「屬俄」還是「屬歐」的。1994至2005年的烏克蘭總統庫奇馬(Leonid Kuchma)一直試圖走中線、忠於烏克蘭的邊緣地位(「烏克蘭」一詞有邊緣地帶之意),最終也無法成功,使烏克蘭自2004年橙色革命之後就一直困於「親俄」與「親歐」的分裂之中。
2014年,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在示威中下台,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頓巴斯兩州親俄分離主義者劃地自立之後,「親歐」一派逐漸佔了上風。2022年2月普京決定入侵烏克蘭,「入歐」在烏克蘭民意上更再無懸念,支持加入歐盟的民意比例飛升至九成(以往大約在六成的水平)。澤連斯基在戰爭之初即申請加入歐盟,歐盟也知情識趣地迅速將烏克蘭確認為候選成員國。
相較於加入北約,加入歐盟幾乎有了一種不可逆轉的命定感,恍惚只要戰爭結束,烏克蘭未被滅亡,無論戰爭以何種方式告終,烏克蘭也將會編寫其「脫俄入歐」的歷史章節——用布魯塞爾的「官話」來說,「烏克蘭及其人民的未來存於歐盟之中」。這種「不可逆性」連傾向否定烏克蘭獨立地位合理性的普京也似乎早已「逆來順受」,他在烏克蘭取得候選成員國地位後就曾聲言毫不擔心烏克蘭加入歐盟,與北約不同。
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中,烏克蘭衛國之戰同時是守護自由、民主之戰。這種浪漫化的認知,當然會讓人過度美化烏克蘭加入歐盟的前景。然而,當戰爭果真結束,蒙上浪漫情感的有色眼鏡褪色之後,烏克蘭的歐盟前路其實並不穩妥。
國內改革是關鍵
在戰火正烈之際,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在西方有着「戰爭英雄」的極正面形象,像《時代雜誌》或《金融時報》等權威媒體也毫無爭議地將他列為「年度人物」。然而,當戰火消退之後,西方媒體的目光恐怕很快就會把澤連斯基政府跟他們慣常針砭的本國政府一般對待,而澤連斯基當局的確繼承了烏克蘭國內腐敗成風的政治文化,這無疑將會使烏克蘭的「入歐」之路困難重重。
本年6月歐盟正式將烏克蘭定為候選成員國之際,其實早就提出了7大改革項目,包括憲法改革、司法改革、反貪、反洗錢立法、實施反寡頭法律、接納與歐盟看齊的媒體法律,以及對國內少數種裔的改革。即使在戰爭之中,歐盟也要求烏克蘭作出這些與戰爭沒有直接關係的改革,然後才會繼續推進其入盟過程。
根據《基輔郵報》(Kyiv Post)引述一位烏克蘭官員消息的報道,法國和德國之所以會迅速給予烏克蘭候選成員國身分,只是出於公關考慮,兩國實際上都無意在短時間內讓烏克蘭正式成為歐盟成員。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早就表明烏克蘭入盟過程將會以十年計算。
入盟時間的長短,當然取決於澤連斯基當局能否加快落實歐盟要求的改革。在這個層面,各方分析的評價大概是好壞參半。
反貪稍有進展
在反貪方面,澤連斯基當局看似的確有一些進展。早在7月,曾負責追查烏克蘭總統辦公室副主任塔塔羅夫(Oleg Tatarov)涉貪案件的Oleksandr Klymenko經過長達兩年的連番阻礙之後,終於獲任命為特別反貪檢察長。其上任後也大展拳腳,新增了不少反貪調查,暫時獲得各界好評。
而在12月13日,澤連斯基也簽署了法律,解散被視為腐敗溫床的基輔地區行政法院,正式踢除該法院中早已被國家反貪機構公開涉貪錄音證據的法官Pavlo Vovk。Vovk也是另一個有明確貪腐指控在身,卻依然能在體制內橫行的例子——錄音顯示他討論各種不法協議,更開玩笑稱法院的工作是「政治賣淫」。國家反貪機構早在2020年公開錄音,但檢察方針對Vovk的案件卻一直遭到不同法院阻撓。
澤連斯基在2021年4月已提出解散基輔地區行政法院的立法,卻遇到國會拖延,直至美國國務院到本年12月9日制裁Vovk施壓後,國會才通過法律,再由澤連斯基簽署成法。從這件事就可見,就算澤連斯基本人有心整治貪腐,烏克蘭國內依然有很大的體制壓力。
法官任命改革顯兩難
而在憲法改革的層面,澤連斯基當局最近更被指與歐盟背道而行。歐盟方面一直要求烏克蘭為其憲法法院法官的任命設立一套透明和獨立的制度,而歐洲評議會(Council of Europe,並非歐盟機構)旗下專為中、東歐國家憲法問題而設的威尼斯委員會(Venice Commission)也曾作出相關建議。但在本年7月,烏克蘭國會就曾不理歐盟建議自行任命了一位澤連斯基所屬「人民公僕黨」的國會議員為憲法法院法官。
國會在12月13日的確通過了成立一個法官遴選「專家諮詢小組」的立法,但該機構以政府任命的人佔成員一半,變相使政府有了人選的否決權,而且小組的建議也不必被接納。其後,在19日,威尼斯委員會提出了反對意見,但澤連斯基卻依然不顧其建議簽署了法案。到23日,歐盟委員會亦為此發聲,表明委員會期望烏克蘭當局全面處理好威尼斯委員會的建議。
憲法法院法官任命的爭議,體現出烏克蘭邁向歐盟的改革之中的兩難。一方面,澤連斯基如果要有效落實歐盟建議的改革,在烏克蘭官場依然是腐敗成風之際,他似乎有必要將權力集中,包括憲法法院法官任命的權力。事實上,憲法法院在2020年就曾取消了公眾對資產申報的知情權,以及虛假電子申報的刑事懲罰,阻礙了政府的反貪行動。而威尼斯委員會在其11月的評估中,也一度認同「專家諮詢小組」決定不具法律約束力的條款,認為烏克蘭的「現時情況」可合理化政治對司法某程度的干預。
另一方面,作為能限制政府權力的憲法法院如果實際上由政府操控,烏克蘭的體制改革將無從談起,一切也將回歸人治。
上述這一些烏克蘭國內的「入歐」改革事端,雖然沉悶非常,也牽涉極多細節,卻是烏克蘭能否最終加入歐盟的必由之路。歐盟來年3月就會檢討烏克蘭的改革進程,並據之提出下一步的入歐工作。
相比起此刻的七項改革建議,未來的入歐程序將更為繁瑣,其入歐談判牽涉30多個談判課題,從商品自由流通、農業和鄉間發展、跨歐交通,到政府採購、教育與文化、對外關係等等無所不包,將會觸動烏克蘭國家內部的各種政治和經濟利益分布。由此可見,烏克蘭加入歐盟將會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即使在戰爭結束之後,亦是如此。
在對俄作戰團結全國之際,為入歐作出改革似乎是烏克蘭人的共識。但在戰爭之後,這些看似由歐盟強加在烏克蘭身上的改革,就有可能會被某些有既得利益的政治操盤人包裝成「外國干預」,甚至為歐盟扣上「另一個俄羅斯」的帽子。目前,一些被打擊的既得利益者已用上了「外部勢力」之類的用詞去反駁政府的行動。戰後的環境可預見會使這種宣傳手法更具市場。
在戰火之下,烏克蘭的入歐路途看似一看光明。但在戰爭之後,烏克蘭卻有不小的機會變成像一眾巴爾幹半島國家一般,長年停留在「談判中的候選國」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