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28周年】跟媽媽談六四——為何痛苦會淡忘?
(你哋曾經對𠵱件事有咁大的沉痛,就咁由佢淡忘?)
「唔係點呀?」
(落力記起囉。)
「記住做咩呀?記住對我有咩好處?傻嘅。」
(你覺得,唔記得個人會仲開心?)
「未係囉。唔記得梗係會開心。人嘅痛苦一陣間會過去㗎嘛,傷口會好㗎嘛,好咗就唔痛㗎嘛。唔通你得閒就𠝹一刀。」
毫無防備的,有一晚我和媽媽都穿着睡衣,把藍莓一顆顆的送進嘴裏,把想入房玩的小狗擋在門外,談起六四,還有傷痛、記憶、遺忘與國家。
1989年
媽媽只是個普通人。1989年,她沒有走上北京支援學運,甚至連當時席捲全港,有整整150萬港人走出來的全球華人大遊行也沒有去。但她不是不關心。那年媽媽29歲,我二姐姐剛出生,還是一團軟嬰兒,媽媽就整天在家,看電視看報紙,也會流淚。
但媽媽提起當年,不痛不癢,好像不過是憶起某套電影的情節,未發生過自己身上。
「我有喊過⋯⋯有陣睇電視都會睇到喊。」
「我記得嗰時生完你二家姐冇耐,成街好靜,我去剪頭髮,大家講起嗰件事都好痛心。」
「我都認同學生,嗰時好同情,佢哋都係靜坐、嗌口號,手無寸鐵⋯⋯嗰時大陸真係貪得好犀利。」
「我睇電視、報紙呀⋯⋯你阿爸剪咗一大堆報紙新聞、文章。儲了一段時間,搬屋先扔。」
「真係見到動槍,有死傷。最深刻係見到市民救學生,拖住平板車運學生去醫院,醫院訓滿哂屍體。睇得好真,睇到哂,好震撼。」
1980年
1980年,八九民運發生的9年前,媽媽跟我的外公外婆、舅父姨姨,一家七口拿著大箱小箱,在火車站外等了一天一夜,在火車上又擠了幾天幾夜,從陝西省一條姓羅的小村搬到香港窩藏國民黨老兵的一隅,那個地方叫調景嶺。
七人只懂說陝西話,甚至連國語都不大會說,一生只懂農田和牛。因為又是地主又是國民黨保安副司令的曾祖父,一家人忽然被文革推着走,又忽然被迫着在南方一座玻璃城市求生去。
媽媽8歲到18歲,人生最殷切的求學時期剛好遇上文化大革命。她記得自己被同學排斥,記得數學和語文不唸了只唸毛語錄,記得明明初中畢業成續很好卻因家庭背景升不了高中。來到香港後她就再沒有讀書,而是到工廠打工供養弟弟妹妹讀書,一直念茲在茲自己只讀到初中。
4年後,媽媽24歲,跟我爸爸結婚了,一年後生下了我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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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
六四發生後幾年,爸爸也會帶全家人到維園參加悼念活動,包括剛出生的我。
「你爸爸幾搞笑……曾經帶過我哋幾個去自由女神像前影相,希望睇下可唔可以外國政府申請到庇護做難民,話我哋支持民運。」
六四後有能力走的香港人都雞飛狗走,對共產黨信任破產,紛紛移民去。「我哋都想移民!冇本事!」媽媽笑說。她也曾經擔心中國以後怎樣,也擔心她們一家剛從大陸受過文革劫難安全過渡的南方小島,還會否是個自由國度。
「我驚中國倒退,好彩後尾都冇。我驚佢好似以前咁樣鎖國,好彩鄧小平都堅持冇變,繼續開放國家。」
1995年
90年代初,媽媽去了幾年六四悼念晚會,就沒有再去了。為甚麼不?「之後就緊係慢慢淡忘的啦。」
三個女娃瓜熟蒂落,一天到晚在調景嶺踢著膠拖鞋通山跑。不一會快回歸了,右派雲集的調景嶺聽說是回歸隱憂,在1995年拆掉重建,好像有示威,有人鬧跳海,但推土機一來把整個山頭剷去。一家家人就像夾公仔機的人偶被夾到新建的公共屋邨。
2003年
2003 年,拜SARS 之賜,我們一家人參加999元五天旅行團到北京去。在那洗刷得雪白的天安門廣場,媽媽買了一束花,雙眼通紅,排隊瞻仰那面容永遠紅潤的毛澤東的遺體。
那時我想,不是他害了你的一生嗎? 害你一家迫著家破離散?
「係一種情意結。」媽媽答。
2014年
9月開始,雨傘運動的帳蓬如野草,在街道、大馬路、高樓與高樓之間頑強生長。一切就如1989年春夏之交。 媽媽剛跟朋友到美國旅遊,回來時第一句:「我唔支持佔中。」
後來她電話開始傳來愛國愛港的訊息呼籲,或一些疑幻疑真的佔中示威者醜聞。用外面的話說,她成為了忠實藍絲。
「𠵱班年輕人,喺屋企就反父母,喺出面就反社會!」她曾這樣說,彷彿也在指控那三個掉落的瓜,自她身邊滾得越來越遠。
2017年
就在一個平常不過的夜晚,我坐在媽媽的睡房跟她談這個已遺忘了28年的事情。媽媽中年開始多病痛,身子痠軟,坐在「人體通電儀」上,不徐不疾的吐出一句句話。
「點解你見過六四屠城,仍然相信共產政權?」
「點講呢,一件事情嘅發生,係好複雜嘅。一朝天子一朝臣。嗰個年代已經過去,嗰啲官員已經走咗。蓋棺定論,唔好又罷,好又罷,都已經走咗去。」
「但大陸𠵱家根本講都唔畀講𠵱件事?」
「 𠵱個慢慢囉⋯⋯ 因為點解⋯⋯一個政府要維持社會穩定,好多嘢錯綜複雜,唔係咁簡單。經過文革、六四⋯⋯好驚再有動蕩,同埋啲人仲好窮。」
「點解仍然相信中國?」
(激動地)「因為佢係我哋嘅國家,𠵱啲係我哋嘅根。」
「但係共產黨不是中國?」
「共產黨都係我哋嘅人嚟嘅⋯⋯𠵱家我哋嘅政權。𠵱個係愛國情操。國,即係大家庭,家,係小家庭。你個父母生咗仔女出嚟不負責任,你係咪都唔愛佢哋呢,你都愛㗎。因為有血緣關係⋯⋯好多仔女都會原諒佢哋。」
(沉默)
「咁你仲想唔想平反六四?」
「 都想,以前就好想平反,𠵱家都唔記得哂啦⋯⋯哈哈哈。不過𠵱家都咁多年過去,平反都冇咩意思啦。」
「咁嗰啲睇住自己仔女死去既天安門母親,都只能這樣過去?」
「係呀,咁都冇辦法啦。𠵱個世界根本好多不公平的事、冤案…所以到咗我哋𠵱個年紀……好似我𠵱排病,都只能聽佛教音樂,人嚟到世上唔係偶然,都有前因後果。事實已發生咗,睇你點化解自己情緒。」
「想唔想以後年輕人記住?」
「想,𠵱個係歷史事實,但都唔好咁偏激。」
(沉默)
「你支持89年班學生爭取民主,但點解反對雨傘運動?」
「𠵱家點同嗰陣時,香港點同大陸,香港已經好廉潔,民主社會可以提意見。香港人人安居樂業,你提出的問題又未必真正影響民生。」
「但係年輕人不滿,覺得自己喺𠵱個社會冇得向上流?」
「我哋都係咁捱過嚟…你哋要求咁高!一出嚟就想買樓,冇可能㗎喎!年輕人唔好太心急,其實出嚟有份工,有錢食飯未得囉。你想一步登天,冇可能。咁你憑本事去打拼,而家唔安於現狀,咁未出去做生意。」
千百句反駁質問的話在口裡反芻,但後來我還是壓下來,只問:
「想唔想有日六四在中國不再是禁忌?」
「咁我相信會有,遲早會有嗰日嘅。」
還有壓下來沒問的,是如果那天在廣場上被輾死的是我,你也一樣相信,痛會淡忘,傷口會癒合嗎?但問這道問題,是為了甚麼呢?是為了真相,還是只為了刺痛?
對話完結,剛才的繃緊好像一下不見,媽媽一臉茫然的談些生活事,好像已把剛才所談的六四呀學生呀調景嶺呀移民呀都丟到腦後。舞完爪,張過牙,她忽然整個鬆垮下來,乖馴得像一隻玩累了的玩具熊。
有時生活比革命更累人。遺忘比記憶來得沉重。
在我離房時,她只溫柔地對一個明早還要上班的女兒說:「嗯,咁你早啲瞓啦。」就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