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一個女記者的29+1:我們書寫不公 卻習慣默默承受剝削
流動的液體像水像河流,像是social media流動的速度,一直流走,任何一個人的美好故事也在一堆like和share的數字之中順水流走,這些故事背後埋葬的是記者和編輯斷六親擠出來的時間,付出時間的背後寄負一點點改變現況的期望,以及很多女人最好的青春。有天在酒吧喝多兩杯頭有點漲,我好像有點激動地說了句:「離開是最容易的事。」若選擇留守,彷彿非得繼續在付諸流水之間掙扎,如何不與故事一同被埋葬。回顧,真是一種把整個人掏出來的累,我也不知何苦突然想寫這種難受的文。
彈性工時=屙屎也在工作
有一個晚上在公司趕稿,寫完找放假的同事編輯文章,我把文章傳出去求改,她這樣回答:
9:42 p.m.:「行行下街急屎,一坐低屙開電話就見到你求改,時間剛好」
9:42 p.m.:「這篇文有味」
10:03pm:「先這樣吧,我在街上fact check and 起題不能」
當你的手指在Facebook滑過一篇文章,聞不見其味,也無法想像文章出產的幕後--編輯屙屎也在改稿的生活方式,當然不是每篇文章也在屎塔上改。這幾乎是我們每一天的生活方式:沒有一刻離得開手機。這幾乎是新媒體在social media(社交媒體)這道沒有任何情感沒有任何規則的河流之中摸索出一種生存法則前,必須承受的生活方式。不只我們,年長的總編輯或副總編等等也每天努力和手機連結,試着接近讀者。
這種接近,如同隔着玻璃透視觀察裏面一群人的腦袋,之間沒有對話,只是試著揣摸他們腦部活動的最大共鳴感,比如前陣子黑雨,主流或非主流的媒體、反正Facebook洗版的都是「黑雨」與「返工」兩個詞語合成的不同造句,要趕在黑雨除下前,想好一句最「有feel」的造句大大隻字放在網頁,好讓打工仔搭車上班無聊滑動Facebook時可以share。
曾經在扒房約會時,一餐飯拿著手機滑完打字滑完打字,男方有點委屈地不作聲靜靜鋸扒,鋸到最後一口終於忍不住說:「不可以吃完再回覆嗎?」我隨口道歉但心裏怪他不明白我,怪他並不明白手機裏裝載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回覆慢一步新聞價值就下降一點,再準確點說,就是別人會like & share其他媒體或KOL的文章了。我們可以很有型地說不在意數字,但是公司能否經營下去確實靠這些數字。
老闆賺不賺錢不是打工仔的考慮,願意花掉假期、屙屎的專注力、睡覺以外幾乎所有時間也在思考工作的事,老實說此等付出必有其他私心--在媒體學習如何在social media生存,好像在學習一套網絡時代最架勢的武功,賣韓國fashion的page或男人放假沒事拿來打丁的page等等,都在尋找同一個問題的答案:如何以最低成本吸引最多讀者?讀者、page view、like&share,它們不是一堆無辜的數字,很多人眼中它們是邪惡的,但是是什麼讓他們變得邪惡?
網絡只是瞬間,一個故事墜入大海驚動幾個漣漪呃幾十萬(或者更少)個like&share就完成它的任務。現實好像山一樣無法動
公義好像很近
有些辭職的前輩在facebook留言,公司要他們每個人都化10個分身來,採訪、寫文、拍照、拍片、剪片、出鏡、錄音、美術、動畫、出帖,製作過程一腳踢,出糧收一個人的薪金。這些話都是行內人聽得麻木的怨言,總是私下飯局呻或facebook反抗,我們每天書寫那麼多剝削挖掘不公義之事,往往自己卻是沉默的承受者。
畢業時候以為公義很大,要放蛇踢爆高官、要偷闖入大陸當自由的發聲筒,人權維權才值得報道,結果一宗大新聞也沒有做到,特首選舉哪怕只是被吩咐坐在公司找背景資料也慶幸自己可以參與其中。這幾年才慢慢理解公義就在生活之中,有輕有重,學着理解別人的生活--是什麼形成他們的現狀--買不起樓的中產如何借親戚錢強迫自己必須「一刻戀上」長實樓;學生為什麼自殺老人為什麼不想活?
我們都在出賣朋友,借用朋友的朋友一些真實生活經驗來說故事,當我們說服朋友受訪時,總用些正義正面用字,比如叫他們要站出來發聲,不可容許不公等等,但心裏比誰都清楚:網絡只是瞬間,一個故事墜入大海驚動幾個漣漪呃幾十萬(或者更少)個like&share就完成它的任務。現實好像山一樣無法動,如果能找到一種傳播方式,結合這些like&share,將數字轉化為有形的關注力量推得動這座山,朋友故事以及屙屎時間的犧牲也將有意義。事實卻是樓價繼續升,一天七宗自殺,身邊一個個抑鬱症愈來愈嚴重,生活一樣糟甚至更糟,我們到底拿別人的故事來做了什麼?
它本應是一份如此接近公義的行業,偏偏大部分人在機構下壓得發不出一點聲音,牛一樣繼續當齒輪吽吽轉動,最多只是facebook無數怨恨status,如果不想怨婦下去,唯一出路好像就是遞信轉行
你捨得嗎?
那些墜落大海的故事其實我並不懷念,有時會想起故事的文字裏有我深夜寫稿時的眼淚,或者寫不出字的痛苦,以及那些受訪者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女上司30多歲,女上司的女上司40多歲,現在我經歷的這些失落可能也是她們的過去,一次會議上我們說起現在的工作就是「深耕細作」,當一群人好像很有使命地做一件事,即使去送死,那起碼是浪漫的。看着她們我總是想不通為什麼這行的女人都甘願花掉自己青春熬夜犧牲容貌,一世人只做一行不斷丟故事墜落大海?它本應是一份如此接近公義的行業,偏偏大部分人在機構下壓得發不出一點聲音,牛一樣繼續當齒輪吽吽轉動,最多只是facebook無數怨恨status,如果不想怨婦下去,唯一出路好像就是遞信轉行,然後像周秀娜一樣,關自己在家痛哭好幾晚。但是你捨得嗎?
死亡、病、愛與分離,所有戲劇題材,隨隨便便進入別人的人生,30歲看得見60歲,結果發現痛苦來到其實很平凡也很細水長流。有比這行更吸引的職業嗎?你捨得就此放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