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25周年︱對話陳端洪(二):對峙是中性詞 兩地須有必要張力

撰文:泉野 黃雲娜 梁子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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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7月1日,按照既定日程,香港回歸25周年大會暨香港特別行政區第六屆政府就職典禮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行,國家主席習近平發表的講話開門見山回應了港人的關切,直言,「(一國兩制)這樣的好制度,沒有任何理由改變,必須長期堅持」,並提出四點希望。
在七一前,《香港01》專訪了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端洪,對香港過去25年進行系統總結,訪問稿分四篇刊出,此為第二篇,圍繞陳端洪《理解香港政治》一文所提的對峙結構展開。在陳端洪看來,對峙只是個中性詞,而香港要想保持競爭力,中央與香港之間需要保持必要的張力。

香港01:您在2016年《理解香港政治》一文開篇寫道,「在對峙結構中,我們不必奢求那種融為一體、親密無間的和諧,在維持國家統一和安全的前提下但求異質之合作。港人要珍惜『一國兩制』之大福,不要濫用對峙結構、濫用『說不』的自由和權力。」並在後文圍繞香港政治提到六個二律背反的關係,也即:香港的國際化VS主權歸化、行政區VS特殊化、居民VS公民、資本主義民主VS共產黨的領導、普通法VS中國式的大陸法、高度自治VS中央監督。結合過去幾年香港現實政治的走向,理論聯繫實際,香港是否濫用了對峙結構?這幾對關係的實質和平衡是否出現了變化?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端洪接受《香港01》專訪,系統總結香港回歸25年。(國新辦)

陳端洪:當時寫這個文章,是我做了幾年香港工作,對於香港問題,想要比較系統一點、理論化一點去形成一個認識框架。這個文章算是對自己多年思考的一個歸納,一個自我交代。我把香港政治的精神結構概括為對峙,認為這是理解香港政治的核心概念。對峙是個中性詞,有好的也有壞的,對峙結構是很容易被濫用的。

有人跟我提議,你怎麼用一個詞既表示好的又表示壞的?後來我找到了一個可參考東西,就是希臘神話裏面的「厄尼斯女神」。她有兩個面孔,一個是導致特洛伊戰爭的那個「諸惡之母」,但是另外一個版本的厄尼斯女神代表的是競爭精神、上進心、不服輸等美德,尼采也強調厄尼斯的精神。我在香港報紙上寫過一篇《厄尼斯女神的香港面孔》。

香港政治之所以呈現出對峙結構,是因為允許香港實行資本主義,這個資本主義可以和內地的社會主義形成一種競爭關係。「一國兩制」的設想需要通過憲法的具體的制度來落實。在憲制設計上,要是想讓香港的資本主義能夠發展,能獲資本主義之利的話,那麼憲制結構就要體現這種對峙的要素。你剛才提到了六個二律背反。二律背反就是兩個可能都是對的,但是在對立之中,任何一方走極端、不知道妥協,局面就比較麻煩。這是一個緊張關係,面對緊張關係,就得會有一個度,關鍵的時候懂得妥協。

至於在新的時期,對峙結構有甚麼新的變化,我認為張力沒那麼大了。但我希望還能保持必要的張力。如果沒有必要的張力的話,香港就會逐漸喪失競爭力。如果香港的整個社會結構、政治結構,都沒有競爭精神,那麼,社會整體上來說,無論是跟內地城市比較,還是跟新加坡或者跟其他的國際大都市比較,競爭力就會下降。要避免惡性的對峙,也要保持正常的對峙。

香港01:保持正常的對峙,就涉及到平衡的問題,可現實層面平衡往往是最難把握的。香港和中央可以做些甚麼,來保持這種正常的對峙?現在有不少港人擔心,中央在撥亂反正的過程中,會否走向另一個極端,打破原來的對峙結構,比如自由黨榮譽主席田北俊形容香港正在內地化,也有人擔心政黨之間沒有了自由競爭,諸如此類等等。當然,也可以反過來理解,是香港先濫用了對峙結構、濫用了「說不」的自由和權力。

陳端洪:對峙結構不管怎麼樣,都是一個動態平衡,不是一個靜止的東西。所謂動態平衡,有的時候可能這一邊力量大,有的時候那邊力量大一點,但是只要不走極端,其實都可以慢慢調整過來。

自由黨榮譽主席、萬泰集團主席田北俊接受《香港01》時坦言,香港正在內地化。(資料圖片)

關於的香港政黨政治,不像西方國家發展成熟,有充分發展的形態。從香港政黨一出現開始,香港的政黨政治,就呈現出發育不良的病態。新選舉制度確實能克服原有的一些弊病,清除過去一部分反中亂港的政治人物、限制非法的政治活動、政治宣傳。新選制下,香港政黨政治肯定是不會像以前那麼活躍,空間也縮窄。

把Party這個詞還原成Part的話,從部分有共同的政治興趣、志向、價值取向、政策取向的人的組織化去理解,那麼我想香港政黨還是會存在的。現在也有一部分人團結起來,形成團體去做選舉工作,這個政治現象還是會長期存在的,但是政黨對峙肯定不似從前。

至於你說的內地化的問題,其實是一個度的問題。香港畢竟地方小、人口少,有自身的優勢,但不可能甚麼都是齊全的,所以必須跟內地有深度的融合。你如果把融合等同於內地化,這樣說就不對了,因為基本法不會有大的改變,一國兩制的大政方針沒變,高度自治權沒變。但是,融合必然要求一定程度的趨同,這是一種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合作互動的結果,不是壞事。

我希望港人不要把融合當成貶義詞,不要把融合和自治對立起來,不要把內地化視為融合的必然、不可避免的、壞的後果。另外一個方面,香港如果沒有國際功能、沒有國際交往的能力,那就不是內地化不內地化的問題,你就喪失了自身的資本,立足的資本。香港的獨特性恰恰在於,背靠國家、聯通國際,雙向發展。

一片迷霧下的香港貨櫃碼頭運作如常,一個個積木般層層疊起的貨櫃,一台台在裝卸貨櫃的機械吊機,一輛輛排列在靠岸貨船旁等待卸貨的大貨車,組成了香港標誌性的畫面。圖為香港葵涌碼頭。(新華社)

香港01:提到香港的國際化,您上次談到,香港是中國走向世界的重要試驗場,而且中國比蘇聯幸運的地方,就在於有一個香港。接下來,香港如何繼續扮演好中國走向世界的重要試驗場的角色?如何推動中國更好地與資本主義國家打交道?

陳端洪:要搞清楚香港未來的角色和作用,要先總結香港過去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哪些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哪些依然還很重要。隨着國家層面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香港作為內地的「老師」的作用在減弱,要根據時代的變化,以發展的眼光看待雙方角色的變化。

目前來看,香港有三個軟實力是內地城市比不了的,首先香港很多機構的工作語言是英文,也就是英文的環境,是內地城市比不了的;其次是普通法和司法獨立,以及配套的律師制度,也是內地城市比不了的;第三是單獨以成員身份參與若干國際組織。這三點,即便內地城市想學,也很難迎頭趕上,香港要保持住。人才的問題我倒不擔心,最重要的是香港要變成「梧桐樹」,有一片森林,就能引來各地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