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25周年︱反思殖民主義:香港與台灣的共同考題

撰文:張鈞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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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歸屆滿25周年,代表着《基本法》第五條提到的「五十年不變」已經過了一半。此時此刻,「2047」對香港「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將會是什麼樣的想像,成為香港社會和外界的共同追問。不過在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之外,牽涉到香港民眾思想和認同問題的歷史論述與史觀廓清,其重要性與迫切性放在今天來說,顯得益發關鍵。

香港尚未完成的「去殖民化」

近期香港新版教科書稱「香港不是殖民地」的表述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但爭論並非是一件壞事,因為它也是一個絕佳的契機,令香港社會重新反省殖民統治之於自身、之於國家的意義,無疑是一個重建共識、彌合裂痕、奠定觀念的起點。

重新釐清教科書的論述,其實有助於優化一國兩制在香港實踐。全國港澳研究會副會長、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端洪在接受《香港01》記者訪問時認為,跟一般殖民地獨立不同,香港回歸之後實行一國兩制,「客觀上,殖民統治的很多因素,只要與《基本法》不牴觸都基本保留,包括公務員隊伍、法官隊伍」,「這就是為什麼回歸以後官方文件沒有很正式的提出香港要大搞『去殖民化』的原因。」不過陳端洪也強調,「現在有些教科書還在用『殖民地』,實際上表明香港教育沒完成『去殖民化』,不能說是沒有『去殖民地化』。」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端洪指出,香港的去殖民地化早已經完成了,聯合國把香港從殖民地的名單剔除,中國恢復行使主權,香港實行新的憲制,就意味着去殖民地化徹底完成,但去殖民化沒有完成。(國新辦)

值得進一步追問的是,何以「去殖民化」需要深刻面對的「殖民地」的性質,以及「殖民主義」的內涵,香港竟是在回歸25周年的前夕,這個發人省思的提問,才走進了香港一般市民的視域之中?「殖民地」與「殖民統治」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背後的意涵卻大不同,這不僅僅是歷史問題,也關乎香港的未來,更牽涉了深層次的香港人如何自我認同與定位。

台灣肯定日本殖民統治的背後

鄰近的台灣即是一例。台灣曾經歷50年的日本殖民統治,但由於台灣光復之後僅僅四年的時間隨即面臨兩岸分裂,本來應該直面的「去殖民化」問題,由於戰後國民黨政權為了得到日本支持以貫徹「反共」政策,在政治軍事上加強與日本的合作(例如「白團」),客觀上令「去殖民化」隱沒於其後。後來又隨着統獨分殊激化,而成為現實政治的戰場。

可以看到主張台獨的群體,以台灣曾為日本「殖民地」為由,主張「台灣地位未定論」。同時為了「反中」、「抗中」,將「殖民地」的性質「中性化」,進而肯定、美化日本在台灣的殖民統治,以此主張台灣人已經被日本的現代化統治改造為「非中國人」。

過去台灣慣用來描述日本殖民統治的「日據」一詞,近來在政治力量與政治正確的介入下,幾乎被「矯正」為「日治」這樣的用法,用以取消日本佔據台灣的不正義性。其背後的政治用意,莫過於進一步解消台灣與中國的歷史連帶,為「去中國化」而服務。

「日據」與「日治」之爭,屢屢成為台灣修改教科書與統獨論辯的焦點之一。例如2014年「太陽花運動」過後隨之興起的「反課綱微調運動」,不少參與的年輕學生,亦將肯定台灣作為日本「殖民地」的「正面性」,當作捍衛其立場觀點的論據。

專研台灣政治史的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名譽教授許介鱗,將鼓吹和延續「日本殖民統治者的勝者史觀」的做法,稱為「日本殖民統治讚美論」,他批評這種體現台灣殖民傷痕的論調「讓人價值判斷錯亂」。

而香港也存在着「戀殖情結」,陳端洪對《香港01》記者分析,其所帶來的「民族自卑」問題,是部分人的集體心態。陳端洪表示,這種心理狀態有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世界公民的想像;其次是對西方文化的崇拜;最後是宗教的因素。這種自卑是隱形的,在表面上往往呈現出傲慢,對同胞的傲慢和偏見。

反思殖民主義是去殖化第一步

無論是「殖民統治讚美論」抑或是「戀殖情結」,相關論調實質上掩飾了殖民主義應該被得到的反思,甚至合理化、正當化霸權國家的行徑,偷渡了太多基於意識形態的政治偏見。

杜葉錫恩《我眼中的殖民時代香港》台灣版。(張鈞凱攝)

台灣已故左翼作家陳映真,生前於2005年將杜葉錫恩(Elsie Tu)的《我眼中的殖民時代香港》一書引進台灣,他特意撰寫了一篇序言《傾聽充滿正氣和洞見的聲音》,第一段就為「殖民地」的性質和內涵做了清楚的界定:

在第二次大戰前,全世界有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地區和國家淪為西方列強的殖民地。殖民地,在十六世紀西方「地理大發現」時代重商主義的掠奪,意味着對黃金、白銀等貴重金屬的搶掠、奴隸勞動的貿易和殘酷役使、殖民主義貿易的商品作物之搾取,以滅族為代價的土地掠奪。迨十九世紀中葉西方工業資本帝國主義的瓜分地球,則意味着強行壓片貿易,毒害全民族;也意味着不平等條約的重重枷鎖下獨佔海關、路權、內河航行權,劃分勢力範圍和租界,割佔殖民地,傾銷宗主國獨佔資本主義的利益,更不必說對殖民地心靈、文化、歷史和傳統及文明的嚴重挫傷和扭曲。
陳映真:《傾聽充滿正氣和洞見的聲音》

究其說法不難看出,「殖民地」在世界史上的誕生,本身就是西方霸權主義國家對外擴張、巧取豪奪、壓迫人民的產物,理應受到人類共同的譴責和反對。換句話說,拒絕承認不平等條約、否定香港和澳門曾為「殖民地」,不只是中國政府就領土主權在國際法理上與主導戰後國際體系和規則的西方國家的鬥智較量,其實還具有着更高層次反對霸權主義、反對殖民主義的涵義。

可以這麼說,「去殖民化」不應該被政治極端主義者引導為「自決」或「獨立」,那是將歷史問題簡化,更是根據西方的敍事邏輯來看現實。指責中國政府反對香港作為「殖民地」,反而是變相地去維護殖民地政治傳統。國際事務早就過於意識形態化,「香港牌」和「台灣牌」至今仍充作國際博弈的政治籌碼,無非也是因為歷史正義被意識形態顛倒為政治立場的選邊站。

今次「香港從來不是英國殖民地」的爭議,其實是一個反思殖民主義的時機點,回到歷史和法理,從觀念上去辨析隱藏於「殖民地」字詞背後的認知陷阱和誤區,從而清楚認識中國從被迫簽訂、努力否定到成功爭取推翻相關不平等條約的經過,以及從歷史脈絡深入理解「殖民地」說法的是非曲直。這是比執著於字詞之爭更為要緊的課題,也是香港「去殖民化」漫漫長路的必經過程,更是值得香港與台灣共同省思的下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