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三|前三十年之精神特徵;成功的路徑依賴;非政治的詮釋
內地大V任意以網名「兔主席」在修例風波期間點評香港局勢爆紅,本系列文章轉載自tuzhuxi微信公眾號。
一、前三十年之精神特徵
昨天漫談裡講到,建國後前三十年是一個艱難探索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曲折過程。這段歷史筆者極少觸及,借機會再稍微展開一下。
彼時,從革命時期過來的老一代共產黨員們都會同意,中國還得走一條符合自己特色的道路。中國黨在革命時期走的彎路,從大革命,到李德,到王明,都與斯大林/共產國際/蘇聯有關。脫離了中國現實條件,教條照搬蘇聯模式是絕對行不通的。
但革命時期和建設時期還是不同的。其一,對於如何鬧革命,中國黨可能還有一些來自中國歷史的經驗可以借鑒,而且中國黨的革命建國歷程比蘇聯要複雜得多,還有可以輸出的經驗。但如何搞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我們就沒有歷史經驗可以借鑒了,而這方面蘇聯確實有成功的業績。其二,在革命時期,蘇聯/共產國際總會結合蘇聯的地緣政治利益來指導中國,所以總是扶持國民黨。說白了,就是斯大林有私心、蘇聯與中國有利益衝突。但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這種衝突就減少了。中國似乎可以更多的借鑒蘇聯的經驗。
筆者以為,建國後三十年的探索歷史,主要圍繞著這種矛盾與張力展開,這就是,在經濟建設時期,如何理解和應用馬列主義?如何理解結合和應用斯大林的政治經濟模型?到底什麼才是教條主義?到底什麼才是中國模式?這些問題,作者以為到毛主席去世時還沒有搞清楚。
毛澤東的模式肯定是和「蘇聯」模式不同的。作者所指的「蘇聯」模式是一個籠統所指——既包含了正統的斯大林計劃經濟,亦包括了赫魯曉夫等延續(「修正主義」)。
毛澤東所採納的部分,是將階級及階級鬥爭放在一個非常高的位置,即便已經掌握了政權,仍將其視為社會最主要的矛盾,並認為哪怕最小的一些經濟活動,譬如農民自留地,也會導致發展出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階級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主導了一些政治政策。而筆者以為,這種將社會人群進行分化的思維總體上屬西方的舶來概念,其理論根源是馬克思,但應用根源是列寧斯大林,將其推至政治高潮。然而,這種片面突出階級的思維非但不能準確地幫助判斷當時的主要矛盾,而且實際上人與人鬥也是不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與社會哲學的。片面突出階級(以「階級鬥爭為綱」),本身就是一種教條。
其次,與當時主要領導人一樣,毛澤東在大邏輯上亦遵循蘇聯模式。而蘇聯模式的核心就是計劃經濟加基礎經濟單位的集體化。在大的方向上並沒有問題。在對集體化的追求上,毛澤東也非常極致。
但毛澤東和所謂的「蘇聯模式」也有許多區別。筆者自己總結有三條:
一是從建設的驅動力量看,蘇聯模式依賴的是技術官僚(apparatus),由官僚體系自上而下運作一個舉國體制,毛澤東相信根本的力量源泉來自群眾,他是可以直接聯繫群眾,與群眾相通,從群眾中獲得感召與力量,並引領群眾的。對於官僚體系,他是不信任甚至反感的。而對那些不接地氣的知識分子的懷疑,貫穿著他的一生,而他前半生在革命事業期間取得成就,就在於能夠最終制勝那些五穀不分的知識分子。這種對官僚體制的不信任,對不斷釋放群眾力量的嚮往,是蘇聯人絕對無法理解的。
二是從感性和理性的維度看,他比一般人更相信感性的力量、理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且看他所創作的無數充滿浪漫情懷、極具感染力與激勵力量的詩詞,這些詩詞非常能夠反映他的人物性格,使得他具備非凡的領導氣質(charisma),在同代人裡脫穎而出。這種力量也是他在革命時期取得成功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他認為可以通過這種精神力量、浪漫情懷、對理想的執著追求,激勵人們發揮出更大的潛能,達到本以為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實現最偉大的理想。同時,他對所擬定的目標(譬如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等)也是非常執著的,是價值觀和情懷驅動的,而不僅僅是設計一個冰冷的發展目標。因此,如果要與斯大林做對比的話,他當然相信自己能夠激勵人民發揮更大的力量,將邊界進一步向前推進,完成更偉大的事業。
三是在精神層面,把農民放在一個比較高的地位。斯大林對農民不感興趣,認為農奴制下的舊式農民是落後的階級(而富農則是最反動的階級)。在斯大林體制裡,農民只不過是一個經濟工具,在納入計劃經濟體制裡,為蘇聯的工業發展提供資源。也因為看不上農民,使得斯大林/共產國際/蘇聯一直以來不認可中國黨的革命模式(「山溝子裡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與此完全不同,他與農民有更強的心理聯繫,認為是農民才是中國的現實與中國的真實,認為農民的勞動才是偉大的實踐,要優於知識分子,並能夠從農務實踐中獲得真理。這種思維的最高潮是文化革命期間(1968年)號召城市知青到農村中去,與農民結合。
這幾點,使得毛澤東與源自蘇聯的正統模式及當時的同代政治家(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等)的理念產生了很大的分歧,這種分歧、矛盾、張力定義了建國後近三十年的建設歷史。
沒有毛主席的領導,中國革命不可能成功。同代領導人對毛主席都有無限的信仰:「歷史上,凡是按照毛主席指示做的,就成功了。沒有按照毛主席指示做的,就都失敗了。」他們所有人都經歷過教條主義照搬蘇聯模式帶來的問題,使得革命每每幾乎遭遇失敗。所以在那個時候,他們對毛主席始終是信仰的,對毛主席主張的政治經濟政策,即便不能認可,也沒有能力去證偽,再回顧歷史,他們始終會認為是否問題還是出在自己,是自己理解不夠深入,沒有跟上主席的步伐。就算有想法,也不敢出來提,選擇跟從(「groupthink」)。此外,革命時期裡,有許多大的路線鬥爭。經歷過這一切的人也希望在大是大非前「保晚節」,不要「站錯隊」。
毛主席在革命階段成就的功績可謂奇跡,在黨內積累了無比雄厚的信仰與信用。自然,當時絕大多數人對他是無比信任的,精神上亦無比依賴。他也活在自己成功往績所構建的「神壇」上,並相信他的經驗、直覺、判斷,在過去可以帶來成功,在未來也可以帶來成功。這使得無論是他自己主觀上發現的自己錯誤,還是別人認識到他的錯誤並聯合起來糾正這些錯誤,都十分的困難。這些因素疊加,再加上中國政治文化與傳統的因素,使得這段艱難探索時期維繫了近三十年。這些在《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裡都有深刻的剖析。
二、成功的路徑依賴
這裡筆者要特別提一下,許多東西都是有路徑依賴的。它可以反映在個人上,也可以反映在制度上,還可以反映在文明上。
個人的角度:上文關於毛主席和前三十年就是一個很好的比喻;這在商業界也是常見的,一個企業家/創業者早年成功,晚年卻不能複製早年的成功,落魄失意,企業也走向衰落,這種例子數不勝數。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越是成功,則看到、認識到、面對、突破自己的局限可能就越困難。面對自己、挑戰自己、嘗試打敗自己不僅僅需要睿智和洞見,還需要勇氣。
文明的角度,這就是中國古代文明制度,它能成功地連綿運轉幾千年,一直以天朝自居,俯看天下,直到近代才發現自己可能沒落了。這時,要挑戰自己、否定自己那是非常困難的,必得發生最大的、顛覆一切的危機。近代以來與列強發生的各種戰爭,簽訂的各種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甚至被昔日的小弟日本所打敗,才真正震撼中國,讓中國猛醒。從這個角度來說,對一個文明而言,有這樣的歷史事件其實是件好事。所謂多難興邦,也有這樣的意思。
我們再看個例子。制度。
美國是非常制度自信的,美國人會把批判落位在政黨、政客、利益團體甚至選民身上,但除了激進左翼外,鮮有人會覺得美國的核心制度,包括憲法、政制、主導價值觀存在什麼缺陷。大多人會認為,美國制度儘管不是完美,但也近乎完美了,至少在各種制度體系裡「最不壞」的。這種制度自信源於過去一百多年美國作為一國家經歷的成功——無論是國內的繁榮,還是在國際上的地位。它幫助歐洲消滅了納粹(至少在西歐部分),在日本投放了兩顆原子彈,將亞洲人民解救於苦海,把旗子插到了月球,還打敗了蘇聯——一個來自另一個競爭意識形態體系的超級霸主蘇聯,並捍衛了「自由世界」。美國的眼裡的自己盡是成功,始終是第一,並且人們認為這種成功不是源於哪個種族或具體的文化,而應該歸因為政治價值、政治制度。這樣,它就很難看到自己存在的缺點和問題。
這就是成功帶來的「包袱」:成功反使得自己自滿、自大、固步自封,為最後的衰落奠定了基礎。所以,人、企業、政治制度、文明與國家,都是一樣的。如何不落入「成功」的陷阱,始終保持清醒,保持危機感,保持自我批判和自我懷疑,是最難的。
這時我們再看中國共產黨就發現它是不一般的。作為一個有百年歷史的政黨,它仍然還有非常強的自我意識——它不是一個用來分配政治資源的組織和平台(如同西方選舉政治裡的政黨一般),而是一個有很強的基因傳承、認同(identity)、文化、價值觀與理念、歷史記憶與歷史感(historical perspective)、極強的紀律性與動員力的政治組織。它不僅僅是一個政治組織,而且是一個在組織上(organizationally)非常「有機」(organic)的「政治生命體」。它能夠保持歷久彌新的狀態,並且有意識的改正和完善自己,對綱領、目標和實現手段都能夠適時做出必要的大調整及大定位(雖然這種調整也需要時間)。
筆者以為,這不僅僅因為黨所採用的認知論和方法論的問題(譬如說受到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指導,堅持唯物主義,能夠看到並尊重客觀規律、保持與時俱進等等),也不是個別領導人或班子的問題(儘管這樣的因素極為重要),主要還是因為它的基因、傳承、經驗、歷史記憶。它的歷史如此曲折。從建黨,到大革命,到國內革命,到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再到抗美援朝,再加上建國後前三十年的社會主義建設。它接受了一個非常不利的國內國外基礎條件,在這樣的環境裡建成、發展起來,並獨立進行了曲折的摸索。它經歷的歷史非常複雜,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它在歷史上有正面教訓,也有反面教訓的。這是這樣的歷史,是這個黨與眾不同。如果我們把它看作是一個人,那這個人是經歷了無數風雨的滄桑,凝結了無數智慧的人。
蘇聯之所以亡黨、國家解體,一個原因在於當年的革命來得太容易了。中國共產黨則用了二十八年的曲折路程才奪取政權,過程中積累了無數教訓。正因為中國共產黨經歷過波折,所以它才能更好的應對新的挑戰。
所以,建國前三十年是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它為中國的經濟建設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經驗教訓。沒有這三十年,就沒有後面改革開放的三十年。
三、非政治的詮釋
發展到了2021年,由於常年的積累與傳承,中國共產黨的話語體系已經變得非常厚重,完全自成一套體系,與時代與現實世界是有所「脫節」的,外人很難理解黨的話語,同時黨不可避免的「機構化」、「官僚化」了(類似於「大企業病」),不再善於溝通。
這時,一部分人選擇放棄:哎呀,太複雜了,不研究了,愛怎麼地怎麼地吧。群眾不理解,黨員不走心。另一種人則選擇把黨所有的歷史與政策都用純政治的角度去理解。這種看法認為,要掌握黨的「真諦」,就要透過其表面的措辭,看到背後的政治權力的博弈與鬥爭——因為歸根到底一切都是權力與利益的分配。這種觀點不僅僅非常cynical,而且很簡單(simplistic),很低級(low)。它可能比較適合解釋西方選舉政治下的政黨,但卻離共產黨的內核很遠。這就是為什麼在黨在推動行業整改、提出共同富裕口號時,一些人覺得認知框架及底層邏輯被打破了,他們發現需要重新認識中國共產黨。
作者以為,不妨用一些政治世界以外的類比去理解中國共產黨。比方說把它看作一個企業(或組織),一個從創業階段艱難發展起來,經歷了異常曲折的成長經歷,逐步壯大起來,成為一個非常成功且龐大的機構(和任何大機構一樣,它也會臃腫起來,犯一些「大機構病」、「大企業病」)。這個企業有非常強的歷史感、文化傳承、價值觀導向,也有很強的員工紀律和規章制度。這個企業很自律,很有自我意識,充滿危機感,總會想到自己是否能夠生存下去(「活下去」),怎麼才能做得更好。在沒有外部挑戰時,它也總在內部發起頭腦風暴:「請企業全體高管們閉門頭腦風暴,設想誰能夠打敗我們?我們在怎麼樣的情況下會失敗」?它非常注重管理層的選拔和評估,關注管理者團隊的傳承;它非常關注企業的文化建設及企業價值觀在員工心目中的內化。它也特別注重股東/管理團隊與員工的關係,希望拉近所有人的距離,而不致造成太大的內部差距。它關注如何在所有的利益攸關者(「員工/消費者/股東/監管機構/社會責任與倫理」)之間找到更好的平衡。它關注的不是短期(季度、半年、年度)的盈利,而是長期主義:一個企業應該設立什麼樣的願景及遠期目標;一個企業應該如何成就偉大。為了達成這樣的目標,它需要發展哪些最有長期競爭力的業務,限制哪些偏離主業、偏離初心、使得人心浮躁、增加內部矛盾的業務。為了實現目標,它願意去做一些非常困難,但可能從長期看正確的事。它會積極聽取員工、股東的意見,找到大家的共識,但也會做出選擇,並動員各方一起付出努力。
這就是一個「非政治的」、「世俗」的詮釋。筆者的建議是,不要總從狹義的政治角度去看待中國共產黨,這樣反而不容易理解它。不妨從企業、機構、組織的角度去看。我相信許多人很快就可以發現答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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