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觀點.藝評】抑鬱讀白:我是亂世常人——《4.48精神崩潰》

撰文:香港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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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香港有劇團將英國著名劇作家Sarah Kane的作品《4.48精神崩潰》(原名:4.48 Psychosis)再度搬上舞台。《4.48精神崩潰》是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讀白,劇中的角色沒有鮮明的背景資料,甚至並非獨立個體,我們只能從主角的讀白中理解她與醫生的對話。在這個壁疊分明的世界,精神病患者彷彿與我們相隔,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要閱讀一個瘋子的感受?瘋子看見的亂世,又留給我們什麼參照?

在《莎拉.肯恩三十六景》的劇場裹,沒有多餘道具。銅銹的背幕,45度的舞台延展到觀眾席,彷如一束映入房間的光線。呈現的影像,正是劇本的台詞:Remember the light and believe the light。舞台以外的景觀卻盡昏暗。

Remember the light and believe the light。(《莎拉.肯恩三十六景》劇照/進劇場Facebook圖片)

是瘋子的正常世界,還是正常的瘋子世界?

還未閱過Sarah Kane《4.48精神崩潰》的讀者,驟看上面的文字,或許會覺得劇場內正上演一齣充滿希冀的勵志劇。事實並非如此,《4.48精神崩潰》描繪着一個布滿疼痛的瘋癲世界,主角是正在受診的精神病者。1999年,Sarah Kane完成《4.48精神崩潰》數天後,在抑鬱症與厭食症的雙重折磨下,用鞋帶吊頸自殺。終年28歲的她只留下5部作品,劇團是次演出《4.48精神崩潰》是Sarah Kane的遺作。是次演出甚為簡約,盡可能減去道具,沒有血牆表達疼痛與憤怒,沒有鏡映射舞者的倒吊狀態,沒有筆去「吶喊」RSVP ASAP求救,愈漸無聲的痛楚,一切只依賴演員的讀白與身體語言,將劇作回歸至Sarah Kane極具形象的文字,從詩意又殘酷的讀白呈現精神崩潰的持續震撼。

有抑鬱症和厭食症的Sarah Kane終年28歲,《4.48精神崩潰》被外界認為是她的死亡讀白。(網上圖片)

在《4.48精神崩潰》的劇場內,觀眾變成瘋子,進入瘋子的正常世界。

正如本土電影《一念無明》,在患有躁鬱症的主角阿東(余文樂飾演)眼中,常人的世界是瘋癲的:教會、醫生、同僚,大家都按着常理生活,結婚的結婚,買樓的買樓,診症的診症。觀眾沿着阿東的視覺重新探索香港這個社會,會發現一切的常理卻是扭曲的。父親將鐵槌藏在枕下,提防「痴線的」兒子發瘋;未婚妻在教會宣講阿東的「罪症」,並道「我學會寬恕」,卻是進一步令阿東病發。要讓病者「重新做人」的社會原來一直排除非我族類的「異常人」,亦如宗教是由區別禁忌與神聖之物而確立,常人與瘋人的界線從來存在。

在《4.48精神崩潰》這個劇本裏,Sarah Kane卻要刻意模糊所有界線,由醫者至病者,以至演員變觀眾、觀眾變瘋子,誰是正常?誰是異常?唯有將彼此間的界線打破,身份流動,觀眾可以沉沒在Sarah Kane的視覺裏,再一次審視現世的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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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矛盾:理性必然是對的?

“Symptoms: Not eating, not sleeping, not speaking, no sex drive, in despair, wants to die.

“Diagnosis: Pathological grief.

——Sarah Kane《4.48精神崩潰》

有病看病,望聞問切,開藥開刀,一切顯得理所當然。站在精神病患者的角度,Sarah Kane卻認為醫生的理性是殘酷的。主角想視醫生為朋友,醫生卻坦言「我十分憎恨這份工作,我只需要神智健全的朋友」,主角與醫生的對話充份反映這份無奈。比方說醫生從來只問是非題,非黑即白:「Oh dear, what's happened to your arm/I cut it/Did it relief the tension?」卻沒有追問為何患者要自殘。劇中的醫生,沒有意慾深究病因,一切依循守則對症下藥。不過,這樣的理性抽離卻是去人道的。亦正如外科醫生可以用手術刀將患者的肚皮劏開,同樣的舉動若然落在食人族身上,卻是暴行。科學以治療之名醫治患者,我們相信醫生,相信手術可以治病,因此一整套治療過程都令我們相信醫者是文明、理性的存在。

但責任不在醫者,《4.48精神崩潰》更不是要去責怪醫者的理性,反而是道出醫生的道德矛盾。

若然醫者要治療患者,首先的責任就是從患者的情感抽離,完全分割醫生/患者的角色、情感。感冒發燒去看病,醫生會問你的病徵:頭痛、發熱、屙嘔、傷風,卻鮮有問及你的「案發經過」,為什麼會病?是周六、日逛街時被不掩口就打噴嚏的途人傳染?還是在照家中老幼的時候被傳染?除非染病的過程是與治療有關,否則,問題不用觸及病者的生活支節。這就是醫者與朋友的分別,界線清晰劃分,看診時保持着一式一樣的問題,將範圍收窄,避免碰上意料之外的答案,繼而逐一將問題剔除。對精神病患者而言,這一套理性至上的治療方案又是否奏效?

熱忱的精神病人    冷漠的都市人?

Sarah Kane曾述:「許多人認為抑鬱是源於虛空,抑鬱其實是一個精神過度飽滿的狀態,滿溢至所有的東西互相抵消,自我消滅。你對人的信任中必定存疑,當你要去愛卻不能脫離恨,你還剩下些什麼呢?」Sarah Kane給我們的答案,就是所有界線根本不可明暸切割,卻又無可奈何。劇本中的醫者為治病,不去觸碰病者的情感世界,避免傷害病者,這一舉動其實卻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Sarah Kane:「許多人認為抑鬱是源於虛空,抑鬱其實是一個精神過度飽滿的狀態」(《4.48 Psychosis》劇照/網上圖片)

你可說這樣的醫生很冷漠,但冷漠是否一宗罪行?冷漠的不止醫生,而是整體的都市人。試想像你在街上遊走,遊戲規則是你必須跟街上遇過的所有人打招呼,見到的廣告、車、路牌都要停下觀看,感觀無止境地刺激,你又有多少能耐可以在街上逗留?

誠如「抑鬱其實是一個精神過度飽滿的狀態」,城市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有成千上萬的事情發生,若要逐一回應,必感疲憊。德國社會學家George Simmel認為冷漠其實是都市人的生存技巧,唯有冷漠對待才能讓都市人保持理智,繼續生活。《4.48精神崩潰》削去人物,削去生活的情景,抽絲剝繭後,展現出精神病者被埋沒於城市及城市人的情感浪潮中。冷漠既然是社會集體的現象,《4.48精神崩潰》就要將都市人重新拉回情感的軌道,告訴觀眾自殺與抑鬱,同樣不止於病者的個人責任,更不是社會的獨立事件。不論是正常/瘋癲、理性/非理性、冷漠/熱枕,以至暗/光、絕望/希望,其實一直都是互為衍生的生活元素。

 

“please open the curtains

——Sarah Kane《4.48精神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