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閃靈》經典恐怖情節對照榮格自傳 榮格或者能夠通靈?|王璞
我喜歡同時閱讀幾本書, 這是從當年考研究生復習中得到的啟發。時間緊迫,沒時間休息,從一門課轉到另一門課就算休息了。比如說從需要死記硬背的外語轉到需要邏輯思維的文藝理論、或需要形象思維的作品欣賞。轉換中,新鮮感便會趕走疲倦感。
文:王璞|原題:心有靈犀一點通 ——斯蒂芬·金與榮格
同理,讀書時從《文史通鋻》轉到《高老頭》是一種休息, 從陳寅恪《柳如是別傳》轉到阿加莎·克里斯蒂推理小說更是一種休息。
最近幾天, 我同時閱讀斯蒂芬·金的《閃靈》(The Shining)和榮格的《榮格自傳》, 不僅體會到這種轉換閱讀式休息的愉悅, 還有意外收獲。
《閃靈》是斯蒂芬·金的第二部小說, 比他的成名作《卡莉》(Carrie)更成功更成熟的一本小說。背景是一座鬧鬼的酒店, 主角是通靈的六歲男孩丹尼。
通靈亦即特異功能。具有特異功能者, 能見人所不能見, 為人所不能為。《閃靈》和《卡莉》這兩篇小說都以通靈人物為主角。不過, 我們可以把卡莉叫作魔女,卻似乎不能把丹尼叫作魔男,同是通靈人物, 卡莉的位置非天上即地下,而丹尼則是凡人,象鄰家男孩, 更加令人信服。從《卡莉》到《閃靈》, 斯蒂芬·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似乎向着真實世界回歸(十年之後終於在《蕭申克的救贖》中落到了凡塵)。《閃靈》的故事以男孩的幻覺和夢境編織而成。而故事的推進實際上也就是夢幻與現實的步步滲透,最後終於達至重疊。
不過,作為一名同樣以寫小說為樂的人,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斯蒂芬·金的想象力從天上降落人間的軌跡。
讀《榮格自傳》時,我便發現,斯蒂芬金想象變幻的行蹤,在這位精神分析學大師的書里倒可以找到蛛絲螞跡。
我不是說斯蒂芬·金從榮格那里借鑒了甚麼。斯蒂芬·金是否讀過榮格或弗洛伊德,都且存疑。從斯蒂芬·金的自傳和他給記者開列的書目來看,他閱讀最多的是小說。但這兩位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才能、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身上,肯定有着某種共同點, 這才使得他們的想象力在某一點上不謀而合,筆下出現近乎雷同的人物吧?
我的意思是:榮格筆下的榮格,與斯蒂芬·金筆下的男孩丹尼甚至卡莉,有互為輝映之妙。
在《閃靈》中, 丹尼的許多通靈行為是通過一個名叫托尼的男孩傳達和實現的。這男孩其實不存在,只是丹尼幻覺的產物。幻覺的托尼向真實的丹尼預告危險、暗示未來、并指點出路。
當丹尼還沒跟隨父母去到那座鬼魂出沒的酒店, 托尼就警告他可能遇到災難。當他來到酒店, 每逢走過那些當年發生兇殺的地點, 托尼都會現身,將那可怕的幻象指點給他。而情節的進展則好象這些夢幻的解說,我們看到,每一隱喻都可在現實中找到對應。比如那個貫穿始終的神秘字樣:「REDRUM」(紅酒)。其隱喻意義隨著真相的揭示而漸漸明朗,最後真相大白時,我們才徹底破解了它的含義。
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建立在他對許多夢境和幻覺的分析上,據說他一生分析過四萬個夢。其中許多夢就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如果將這些夢一一羅列, 你會驚訝地發現, 比起那些被他治療的精神病患者,榮格的精神病症狀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幻覺連連,怪夢不斷,還宣稱自己有預卜先知的能力。他曾引用弗洛伊德的話說:「每個人都是有點儿精神病的。」
事實上,這兩位精神分析大師在一起時經常作的事,就是互相分析對方的夢。結果雙方往往都得出對方有精神病的結論。而從榮格的一些典型症狀來看,他的確是個跟丹尼相似的通靈人士。
首先,跟丹尼一樣,榮格常常訴說一些不可見的幻像人物,其中最常見者是個他稱之為費爾蒙的老人。此人常常頭長牛角身挂雙翼來到榮格身邊與其交談,恰如丹尼在幻覺中與托尼交談一樣。榮格訴說道:
「他(費爾蒙)說些我心中并沒有想到的東西,」「不管我願不願意, 我得承認他是我的招魂巫師」「給了我許多使人茅塞頓開的想法。」
顯然, 這位心理學家并沒將費爾蒙當作自己的病症。更有甚者, 榮格常常宣稱他生活在鬼魂的包圍中, 白日見鬼這一《閃靈》中的異象, 對榮格乃家常便飯。最厲害的一次是1916年的一個周日,榮格宣稱那天一群鬼魂造訪了他家。下午五點鐘, 「門鈴發瘋似地叮叮叮響了起來。」但門外一個人也沒有。
「我當時正坐在門鈴旁邊,」榮格這樣寫道,「因而不但聽到了鈴聲, 而且還感覺到了鈴在動。我們只好都目瞪口呆地互相望著, 當時的氣氛十分沉悶, 這話我可不是說著玩的! 然後, 我便意識到發生了某種事情了。整個屋子彷彿進來了一大群人似的塞得滿滿的, 全都讓鬼擠滿了。它們密密麻麻地一直擠到門口, 空氣沉悶得使人差不多都喘不過氣來了。」
甚至《閃靈》的經典恐怖情節也可在榮格自傳中找到對應。在《閃靈》中,謀殺發生前,血流成河的幻象不止一次出現在丹尼面前。
而1913年某日,正在瑞士旅途中的榮格, 突然被一種幻象鎮住,「我看見淊天的黃色巨浪,漂浮在水里的文明殘片及成千上萬具被淹死的死屍。這整個大海然後變成了血海。」
類似的幻覺在他面前出現了三次, 最後一次是1914年六月。而就在這年八月,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他的幻覺變成了現實。
此時榮格感慨道:「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象蜂湧而至……我經常感到, 巨大的石塊正兜頭滾滾向我飛來。雷鳴電閃接踵而至。要經受住這些暴風雨,要求我具有獸性的力量。其他人曾被這種暴風雨嚇倒——尼采、荷爾德林及其他許多人便是。但是我身上卻有著惡魔般的力量。」
這讓我不由得想到,在科學與靈異之間,也許并沒有一道明顯的界限吧?小說家斯蒂芬·金和科學家榮格,追求的其實是同一個目標——探索人類心靈的秘密,只不過他們使用的工具不同。前者用恐怖小說,後者用心理分析。
我一直認為人類中有極少數人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正如俗語所言:如有神助。我等凡夫俗子無論如何努力也達不到他們的境界。讀了這兩本書, 我更加相信這一點了。
(獲作者授權轉載自Facebook帖文。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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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璞生於香港,長於內地。上海華東師大文學博土。一九八零年開始寫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後作過報社編輯和大學教師。二零零五年辭去大學教職,專事寫作。主要作品有:小說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鳥》、《送父親回故鄉》;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別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圖書館怪獸》、《小屋大夢》;長篇傳記:《項美麗在上海》;文學評論:《一個孤獨的講故事人—徐訐小說研究》、《我看文學》、《散文十二講》(此書內地版改名為《作文十二講》、 《小說寫作十二講》、教學參考書《現代傳媒寫作教程》等。長篇小說《補充記憶》獲天地圖書第一屆長篇小說獎季軍,長編小說《么舅傳奇》獲天地圖書第二屆長篇小說獎冠軍、第六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