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歲中國女詩詞大家逝世 溫家寶曾為其賀壽 白先勇也是她學生
11月24日,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葉嘉瑩女士逝世,享年100歲。
葉嘉瑩「一生多艱,是詩詞救了她。」——概括了葉嘉瑩的一生。她是從民國時期走出來的詩詞大家,自1945年在國內外授課,桃李滿天下,學生中大師輩出。早在2019年,葉嘉瑩將自己的存款悉數捐獻,總數高達3568萬,用以詩詞推廣。
我的心目之中,只是要把古人詩詞裏面那些美好的理想、感情傳給下面的年輕人。
2020年,以葉嘉瑩為主角的傳記電影《掬水月在手》上映,以800萬票房,打破了全國藝聯當時的記錄,並在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上榮獲「最佳紀錄片」。我們曾在電影上映前夕,兩次和導演陳傳興交流,
「它不只是一部個人傳記,也在講述詩詞的命運,和整個中國文化歷史的記憶。」
今日我們以此文悼念葉嘉瑩女士。
2020年10月8日,我們在十一假期的最後一天見到陳傳興。九月底他從台灣飛到上海,剛剛結束了14天的疫情隔離期,接下來幾日,便是緊湊的採訪和宣傳活動。
影片在前期試映時,受到電影和文化圈的極高讚譽,幾乎零負評,但陳傳興還是對電影的公映感到戰戰兢兢。在這個劃手機、打遊戲、玩抖音的時代,有多少人願意慷慨地拿出2個小時,觀看一部關於詩詞的紀錄片?
當時正值張愛玲誕辰100週年,聊到這,陳傳興感嘆説:「如果張愛玲當年在香港拍電影的時候,偶爾在鏡頭前面晃過,留下哪怕短短2秒鐘的影像,有多少人會被感動。」包括錢鍾書、楊絳、張充和等那一代偉大的學人、作家,鮮有留下影像資料,陳傳興感到非常惋惜。
這也是他開啓《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傳記系列的初衷。《掬水月在手》,是他「詩歌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記錄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葉嘉瑩。
她從生命裏走過來,滴著血
1942年,葉嘉瑩在輔仁大學念大二,那時候整個北平(現北京)正在日軍的佔領下。十八歲的少女葉嘉瑩,在老師顧隨的教導下,在詩詞中感知到了更深層的美和難得的平靜。
「顧先生講課,跟一般老師真是不一樣」。他身材瘦高,總是面帶微笑、瀟灑從容地走進教室,講起課來,旁徵博引,興會淋漓,通過講詩表達對人性、對人生的理解,而且中西融貫。這讓葉嘉瑩眼界大開。
在詩詞道路上,對葉嘉瑩影響最重要的一位是老師顧隨,另一位就是她的伯父。
她1924年出生在北京,祖上是蒙古裔的滿清貴族。從小就跟着伯父吟誦詩詞,十多歲開始寫詩填詞。「伯父給我的是培養,老師給我的是啓發。」葉嘉瑩從單純欣賞詩詞的美,到理解詩詞裏面「真正的感發的生命」。
但同時她要面對的,是父親失聯、母親過世,和整個時代的大動盪。
聽了顧隨六年課後,1948年,葉嘉瑩在「情感關係還比較薄弱」的情況下,跟先生到上海結婚。很快又從上海搭船,跟着1949年的整個動盪到了台灣。
葉嘉瑩在電影中談起第一次跟她先生相遇,他騎着自行車,説「現在夜深了,我就送你回去。」那時她還有點靦腆。後來説到「父親不喜歡他,説他不學無術」,如果把鏡頭放慢,我們看到她的眼神,多少有些沉重的感傷。
到台灣後,整個家裏只有她一人在工作,獨自撫養女兒和全家。從少婦到中年,之後又一路兩個肩膀把全家從台灣扛出去,飄到海外。「她從生命裏走過來,滴着血,滴着淚。」但這一段回憶,葉嘉瑩在電影中只用一句「我先生不工作」,草草帶過。
與情感和婚姻的不幸相反,葉嘉瑩在詩詞之路上走得愈發振奮。「我真是熱愛古典文學,只要一講課就神采飛揚。」
當時葉嘉瑩在中學教書,同時在一些報刊上發表文章,討論中國的詩詞,讓學界驚豔。時任台灣大學中文系主任的台靜農,僅僅是看了葉嘉瑩寫的舊詩詞,就邀請她到台大教書。
拍攝《掬水月在手》的時候,陳傳興特意找來了葉嘉瑩當時的學生,很多人如今已是文學界的學者、作家或大學教授。
「她總能用一種平易近人的方式,來講深奧的古詩詞,不會讓人覺得遙遠。」
再加上葉嘉瑩年輕時候非常美,穿着典雅的旗袍,一口的京片子,學生們爭着搶着要來一睹這位來自祖國故土的女神。
當時台灣有新詩跟舊詩的論戰,兩派的詩人吵到幾乎要老死不相往來。這時,葉嘉瑩寫了一篇《略談李義山的詩》(即李商隱),同時打動了兩邊,讓大家瞭解到古典詩和新體詩之間是可以互通共融的,雙方的矛盾由此化解。
詩人瘂弦在電影中開玩笑説,是葉嘉瑩讓兩邊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粽子,過端午,紀念屈原。
連接世界的大學者
李商隱、陶淵明、杜甫,是對葉嘉瑩影響最大的三位詩人,也代表了她在詩詞研究中的不同階段。葉嘉瑩尤其喜歡杜甫,在電影裏,一談到杜甫,她就立刻直起身子,聲音也響亮了起來。在那個沒有複印機、打字機的年代,葉嘉瑩利用暑假的兩三個月,坐公交車跑遍了台灣的圖書館,蒐集了所有杜甫詩集的善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抄下來,加上她的批註,編成了《杜甫秋興八首集説》。電影中説到這段經歷時,她的表情似乎還流露出一點小驕傲。
這本著作奠定了葉嘉瑩在學術界的地位,也讓海外漢學界關注到她。
1966年,哈佛大學教授海陶瑋找到了葉嘉瑩,將她帶到美國,陸續到密歇根大學和哈佛大學任客座教授,最後落腳加拿大温哥華。到美國後,語言成了最大的阻礙。要用全英文上詩詞課,對葉嘉瑩來説太難了。「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裏面藴涵了多麼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r,這是什麼?我的英文實在是可憐,真的沒有辦法講。」
把中國古詩詞翻譯成英文,要兼顧到字義、詞義,保證語言的優雅,更難的還得讓詩詞的格律、節奏、韻律等特色傳遞出來。陳傳興猜想,做這種翻譯的時候,葉嘉瑩一定是反覆念過。
與葉嘉瑩長期合作過的兩位學者,一位是歷史學家繆鉞,另一位就是研究陶淵明的海陶瑋。葉嘉瑩幫海陶瑋更好地理解陶淵明詩中的意境,共同完成了英文版《中國詩研究》。海陶瑋則把葉嘉瑩的詩詞研究,用一種非常優雅的英文表現出來。除了語言,葉嘉瑩在詩詞上還有個重要的轉變——研究方式的變化。出國後,她教課之餘,抽出每一絲空隙去旁聽各種西方文學的課,接觸了語言學、符號學甚至女性主義,並把它們通通融入到詩詞研究中。
她用西方當代的學術思想去讀王國維,因為王國維喜歡叔本華,喜歡尼采;她用馬斯洛(A.H.Maslow)的理念解讀陶淵明,認為他只「完成了自我」……
這給當時的西方漢學界帶去完全不一樣的風氣。陳傳興在拍攝中有個印象挺深的採訪,宇文所安原本不喜歡詞,可是上了一個暑假的葉嘉瑩的課後,他改變了。「宇文所安是個非常大的學者,其實他蠻驕傲的,但在那個時候卻能被打動。」
「論詞的觀點與方法之東西合璧,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學者非葉嘉瑩教授不作他想。」
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更是這樣讚歎。
70年代後,葉嘉瑩把主要的動力都放在了詞的研究上。她喜歡詞,一方面是因為詞在內容、節奏、韻律上更加豐富;另一方面,對於詞人所經歷的動盪和亂世,她感同身受。
在哈佛研究王國維的時候,哈佛燕京圖書館給了她一把鑰匙,閉館後她可以留在裏面工作。夜深之後,從長長的、黑暗的通道經過,
「我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即王國維)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
葉嘉瑩在國外教書長達20多年,哪怕退休後,依然活躍在西方講壇上,影響了一屆又一屆對中國古典文學感興趣的外國學生。她開始在UBC(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書後,原本只有十幾個學生選的課,選課人數翻了四倍。
1991年,葉嘉瑩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這是加拿大學界的最高榮譽,葉嘉瑩是唯一一位研究中國古典詩詞而獲此殊榮的學者。
祖國行
很多觀眾看完《掬水月在手》後,印象最深的是葉嘉瑩剛回南開教書的那段往事。彼時文革剛結束,就像親歷者在電影中説的,那一代人隱忍了十年,正是對知識最如飢似渴的時候,葉嘉瑩的到來為校園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南開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漢魏南北朝詩,每週上兩次課,每次兩小時,上課的地點是教學主樓最大的階梯教室,可以容納300人。開課不久,整個學校的學生都聞風而來,甚至還有天津其他學校的學生,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人扒在窗户上聽課,自嘲説「買的是掛票。」
事實上,從加拿大回國任教,是葉嘉瑩幾經周折、努力多年的結果。
1970年代,葉嘉瑩已經拿到了UBC終身教授的聘書。但她心裏始終深藏着回國教書的心願。她在《我與南開大學的因緣》一文中解釋説:
「詩歌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是非常重要的,帶着生命的力量,而西方人是沒有這種生命的共鳴的。」
1974年,中國和加拿大建交關係穩定後,她立即申請回國探親,從加拿大一路輾轉飛到香港,再回到北京。這是她1949年離開後,第一次回家。她在電影裏動情地説,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她一看到下面的燈火,就想到了幼年長大的長安大街,眼淚就流下來了。
改革開放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她幾乎沒有休息,一有機會就回到南開,陸陸續續地開課。之後的30年,她一直輾轉於天津、香港、台灣、美國、加拿大等地,直到2003、2004年,徹底回國,在南開落腳定居。
葉嘉瑩曾為她一生獲得的學者、教授、詩人等眾多名號排了個序,發現大半生都用於教學了,所以她認為自己首先是教師,其他的都排在這後面。
從1979年在南開任教,至今已有41年。即使現在96歲高齡,她偶爾還會站上講壇,她説自己「生來就是要教書的」。
古人講究「吟而成文」,在聲音中體會詩詞的節奏、韻律之美。葉嘉瑩是極少的致力於推廣詩詞吟誦的學者之一。在拍攝《掬水月在手》期間,陳傳興也特意挑了一些詩詞請葉嘉瑩吟誦。
李商隱的《嫦娥》,葉嘉瑩吟到「嫦娥應悔偷靈藥」一句時,最後一個字「藥」是一個仄韻,理應是壓下來的,她卻用一種宛如少女的聲音,突然向上飄,彷彿就從人間飄上了廣寒宮,感受到了嫦娥在月宮中的孤寒,「那是一般凡人無法達到的境界。」
在參與剪輯和混音的過程中,這些微小的細節,常常會讓陳傳興渾身起雞皮疙瘩。葉嘉瑩的吟誦「就像是一種邀約,把大河彼岸的詩人詞人,和他們周圍的精靈,全部召喚回來。」
如今,葉嘉瑩老師膝下只有一位正式弟子還在跟着她學習吟誦。她在詩中寫道:「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現在的人不接受也沒關係,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
兩年的拍攝中,陳傳興切身感受到了葉嘉瑩簡樸的生活,「簡單到難以想象」。住在南開的教職員宿舍裏,兩室一廳加上一個小廚房,家中只有一台小電視,卻堆了滿屋子的書,熱一塊餡餅便可以對付一餐。
有一個阿姨在照顧她,但是她總不願意麻煩別人。每天阿姨做完事之後,她都會讓阿姨回去。後來發生了幾次她在家裏跌倒的事故,她才勉強地讓阿姨也住在家裏。
講到這些,陳傳興難掩自己的敬佩之情。
我們很難看到一個人上了90歲後,不止記憶沒有衰退,還可以持續地往前走,持續地跟時代的新思潮同步。
「幾千年的詩都還在,又有甚麼好擔心呢」
鍾錦(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曾跟隨葉嘉瑩學習,他回憶説,從80年代後期開始,人們對詩詞的關注便漸漸消退了。葉嘉瑩的《唐宋詞十七講系列講座》曾經可以賣到十幾萬冊,如今卻只有一萬冊銷量。
他還記得葉嘉瑩曾收過一個弟子,原本學的是法律,因為喜歡古典文學,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葉嘉瑩深受感動,便同意收他為學生,同時囑咐他繼續學法律,「因為學古詩詞以後不好找工作。」——「聽到這種話你不感到心酸麼?」
早在1998年,葉嘉瑩就寫信給國家領導人,倡導幼少年學習誦讀古典詩詞,以提高國民素質。20年過後,她又陸續為南開大學「裸捐」3568萬,用以推廣古典文化。這是她個人的畢生積蓄,包括她變賣了天津和北京的兩處房產所得。
白先勇在電影中説,葉嘉瑩和他一樣,對傳統的沒落感到焦慮、心急,帶着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矛盾心理。
談到這個問題,陳傳興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玩短視頻,回頭來想,這何嘗不是你們這個世代的絕句?」中國詩詞史,從早期的古詩、樂府,到唐朝的律詩、絕句,格律變得更加嚴謹。五代以後,又出現了詞,打破了原先的規則,變成長短句,有小令、有長詩,音樂性也更加豐富。
幾千年的詩詞,經過了多少動亂,多少改朝換代,它還是在的。只要詩還在,又有什麼好擔心呢?
我只是好奇你們,或者你們之後的世代,他們會怎麼樣去看待詩詞,如何去接受它、和它互動?這是比較有趣的。
每一個世代都有每一個世代的審美,互相尊重,互相理解——這也是陳傳興在貼身拍攝葉嘉瑩的期間學到的。今天,葉嘉瑩依然持續在古詩詞中尋找和這個時代契合的精神。
用葉嘉瑩自己的話來説:
「我親自體會到了古典詩歌裏的美好、高潔的世界,而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進不去,找不到一扇門。我希望能把這一扇門打開,讓大家能走進去,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裏面來。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勞苦所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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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傳興坦言,他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挺過一個禮拜。不是因為一個票房數字,或所謂的收入獲益,而是如果能夠這樣的話,可以讓葉嘉瑩更開心。
讓她知道詩詞的希望很大,可以在中國源源不斷地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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