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白先勇的家 87歲每天通宵工作 談崑曲、紅樓夢、AI時代
白先勇先生今年87歲了,依然堅持讀書創作,為了推廣中國傳統文化,他一直在世界各地奔走。
近幾年,他推動《紅樓夢》程乙本出版。今年,《白先勇細説紅樓夢》、《紅樓夢幻》也在大陸再版。
白先勇是名將白崇禧的兒子,抗日戰爭爆發後,隨家人逃離老家廣西,踏上動盪之路,後定居中國台灣。
30多歲,他一鳴驚人,創作出小説集《台北人》,在二十世紀華文小説100強中位列第七,是在世作家中的最高位。
文學世界之外,因感動於崑曲之美,白先勇還自願當起了崑曲的「義工大隊長」,幾乎憑藉一己之力,復興了崑曲文化。
2024年,讓青春版《牡丹亭》再次在中國台灣上演。87歲的他,過着什麼樣的生活,還有哪些困擾?在經濟、技術發生全面變革的今天,我們可以從經典中收穫什麼?
今年4月底,我們前往了白先勇位於台北的家,進行了獨家專訪。
走進白先勇的家
白先勇先生87歲了,依然精神矍鑠,每天都要在書房裏,工作6、7個小時。
白天悠閒,他在電腦上讀些新聞或文獻,晚上清淨,天一黑,他便伏在案頭寫作,一直寫到天亮才睡覺。他一直用不慣電腦,「因為機械的東西,沒有靈感,寫的東西一不小心就不見了」,所以幾十年來,白先勇寫作一直用600格的稿紙,從來沒變過。他笑稱自己還欠着很多文債,每天忙忙碌碌的,不過也樂在其中。
我們和白先勇先生的採訪,安排在了下午4點。他穿一件灰色的中式上衣,頭髮已花白,脊背也稍有彎曲。站着説話時,他常將雙手疊放身前,風度自然儒雅,頗有大將遺風。
這位經歷過戰亂、動盪、親人離世的耄耋老人,聲音稍有些沙啞,但依然洪亮親切,很努力地將每一句話都表達清晰。採訪前,他笑着説,「實在對不起,我年紀大了,聽力不大好了,要拜託你們講話聲音大一些,講慢一些。」
他也欣然帶我們參觀了他的家。
家裏整個空間佈置得簡單古樸。地板和傢俱基本都是紅褐色,書桌旁擺着紅樓夢人物的瓷碟,家裏還有些花紋生動、着色乾淨的花瓶和器皿。除此以外,沒有多餘的擺件。
白先勇喜歡收藏,書房、餐廳的幾面牆上掛着不同風格和年代的字畫:台灣書法家董陽孜的書法,特意題了《紅樓夢》裏的字,還有于右任的草書、白先勇祖母的繡像,徐悲鴻贈與白先勇父親白崇禧的一幅字,那是白崇禧去往戰場前收到的,寫着「雷霆走精鋭,行止關興衰」。置身其中,亦能感受到歷史厚重。
書房裏,牆上參差錯落地掛着幾幅字,都是他的代表作,有《孽子》、《一把青》……字跡風格不同卻相得益彰。書架上,有他自己翻譯成不同語言的文學著作,還有很多在美國教書時留下的書。上千本書將兩面書架塞得緊實,不留任何縫隙。
白先勇特意向我們介紹了書架最高處的雜誌,那是他大學時代和同學一起創辦的《現代文學》雜誌,「那個雜誌窮得不能再窮,我們一直撐着,撐了20年。我把台北的舊宅也賣掉了,賠得精光,為這本雜誌,最後傾家蕩產。」他愛書,也戀舊,一輩子買書、藏書,就算泛黃開頁了,也捨不得丟任何一本。
談起崑曲和《紅樓夢》,他的聲音會再提高一些,如數家珍,神采奕奕。回憶起自己和傳統文化之間的緣分,他常常使用「歡天喜地」這個詞,「大家歡天喜地地去看《牡丹亭》」,「年輕演員們演得歡天喜地」……這已是他為之奮鬥半生的事業,他為這樣的「熱鬧」感到高興,也希望我們的傳統文化,能一直這樣「歡天喜地」地傳承下去。
以下是白先勇的講述。
我私生活挺忙的 每天任務都做不完
最近幾年,因為年紀也大了,我待在家裏的時間比較多,很多以前沒看的書要看,之前我爺爺叫我寫的一些文章,我也沒寫完,現在在補。
我每天吃完飯,會在餐桌旁看兩三個小時電視,然後在書房坐6、7個小時,一天過去感覺任務也就完成了百分之三,私生活挺忙的。
現在我也不大旅行了,最多和文藝界的老朋友們聚一聚,平常最多到各個大學做做演講,講講《紅樓夢》、《牡丹亭》,不過我前兩天去台大演講,結果第二天就累倒了。
身體到底比不上20年前了,以前我推廣崑曲,跟着他們到處跑碼頭,現在有點吃不消了,不過我心裏還是很高興。
今年就有一件大事,前陣子,青春版《牡丹亭》在時隔20年後,又重新在台灣上演了。
這次的演員都是原班人馬,我剛開始跟他們合作的時候,他們都是20出頭的小夥子小姑娘,現在功夫都到家了,都成角了。可以説,這是20年來,我看到的最精彩的一場。我當時在台下,覺得特別感動,真的太不容易了。
這20年,演了近500場,80萬觀眾,而且全世界,美國、歐洲、東南亞都去演過了,最主要是進到了40所高校,培養了大批的學生觀眾,這個要緊。
現在我慢慢覺得,這是「天命」,我們不是在演一齣戲,而是在拯救正在衰落中的,中華文化的瑰寶。我們這些人就是在做義工,我就是「義工大隊長」。
第一次聽崑曲,是《遊園驚夢》。那時候我年紀小,只知道大家都説去看梅蘭芳。沒想到,裏面的曲、詞就此唱進了我的心裏。
崑曲其實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現我們中國人最深的感情。崑曲本身的美學之高,可以説,在別的類型的表演藝術裏,我還沒有看到過。
後來我回到上海,在復旦做訪問教授,期間在上海崑劇院看了《長生殿》。戲一結束,我就跳起來喝彩。那時候起,我就起心動念,不能再讓中國傳統的文化藝術衰微下去,我得做些什麼。
1982年,我就把自己的小説《遊園驚夢》改變成舞台劇。我覺得要推廣崑曲,還是要有年輕人的基礎,我就推進崑曲進校園,在北京大學開崑曲課,這麼多年維持下來,是有一個外溢效應的。
我又不是崑曲界的人,投入這麼大的精力、人力、物力。等於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進入AI時代 我們更要有自己的文化認同
現在,世界發展變化得很快,很多人問讀經典還有什麼用。
沒錯,AI時代已經來了,很多事情上,AI已經比人類聰明太多。下圍棋,我們也下不過AI了,但是AI始終是人類發明的,我覺得我們不能被牽着鼻子走。你要去控制它,怎麼控制?我覺得我們要有自己的文化認同。
所以我覺得像《紅樓夢》、《牡丹亭》這一類的東西應該更加紮根。我相信人是有一種精神領域的、有心靈的,當你閲讀這些經典,有了文化的墊底,你就不會被這個快速發展的時代牽着鼻子走。所以我覺得AI時代,是人類的大危機,也是大轉機。
我一直説,《紅樓夢》是我的百科全書、文學聖經,更是我一輩子的牀頭書。看過《紅樓夢》的人,和沒看過的是不一樣的。到現在,我也不敢説我完全看懂了這本書。
起初我看《紅樓夢》,那時候年紀小,以為就是在講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後來自己有了很多經歷,才慢慢知道,它講的是人生。是講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歷劫。升學、升官、情劫、死劫……我們都知道賈寶玉最初是一塊石頭,後來降臨到人世,走了這麼一圈,所以後來我也明白,我們都是這樣,要在紅塵裏走一圈的。
我生下來就是抗戰那一年,6歲的時候,我跟隨家人從桂林逃難,逃日本人。在我6歲以前的記憶裏,我們桂林是山清水秀,我們家還有個很漂亮的花園。我的童年蠻快樂的。但是1944年,日本人攻打桂林,我的人生突然出現斷層了。
當時好多人往湖南、重慶逃。當時我們一家是搭上最後一班火車逃走的。因為當時我祖母都90多歲了,身體跟不上。我記得那個火車頂上到處都是難民,火車開都開不動。
火車裏面,也是混亂一片,擠滿了人,我們兩家親戚加起來80多口,我母親一個人指揮。火車開動了,我回頭一看,整個桂林已經火海一片,我們的房子也被燒光了,都付之一炬。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那種感覺,哦,原來人世間是無常的。很多美好的事物,會一下子變成灰燼。當你明白世間一切都是無常的,其實你反而會放心了。這是《紅樓夢》帶給我的最大啓發。
除此以外呢,最重要就是「情」這個字。無論是愛情、感情、人情。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孽海情天裏浮沉。
《紅樓夢》也受《牡丹亭》的影響,比如「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這個情有很多層次。
賈寶玉的信仰就是「情」,他就是「情」的化身。他説話、生氣的時候,眼角都是含情的。他來到人間,就是來補情天的。所以他到了太虛幻境,會看到一個匾,寫着「孽海情天」。
後來賈寶玉出家了,大家覺得是不是因為黛玉死了,他想避開紅塵,我想不是那麼淺。他走的時候穿了一個大紅斗篷,他為什麼不穿黑色的、黃色的袈裟?因為紅色代表「情」。他在人世間經受了情殤。
他代表的,有點像佛陀前傳裏的悉達多,他盡享富貴榮華,享盡美色嬌妻,也看到了人世間的老死病苦,所以他最後也大徹悟,要尋求一種解脱。所以這也和人世間很像的。
2014年至2016年,我在台灣大學開課講《紅樓夢》,後來將講義出版成書,《白先勇細説紅樓夢》。
這兩年,如果説我還對《紅樓夢》做了些什麼的話,那就是促成了程乙本版本的《紅樓夢》重新出版。因為之前這個版本基本上已經絕版,或者被邊緣化了。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基本都是庚辰本。
我在台北大學教書的時候,有機會將兩個版本仔細對照一遍,我當時還仔細做了一個表格,發現兩個版本有190多處不同,我發現庚辰本這個版本有很多不到位、錯誤的地方。
後來我就想辦法,重新將程乙本的《紅樓夢》印了出來。我覺得這是意義非凡的。這樣一本奇書,當然應該讓大家看到更準確、更好的版本。
在今天 我們能從經典中獲得什麼?
Q:一条 A:白先勇
Q:曹雪芹用《紅樓夢》來隱喻人世間,一場繁華終有散。現在很多年輕人也意識到了無常,覺得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人也更容易走向虛無,您覺得要怎麼避免?
A:《紅樓夢》第一回,兩個道人出場就在唱《好了歌》,世人都説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我覺得這就是對人生的認識。
沒錯,很多繁榮繁華,你的成就,就像鏡花水月,其實總會過去的。大家或許覺得,「好」和「了」意味着,好的事情,都會了(了斷、結束),會消失。好就要了,不好就不了。但有可能,「了」不是意味着了斷、了無。而意味着「瞭解」,就是我們對於無常要有理性的認知,要有了解,認識到什麼都在變,這樣的話,你的心思才能放下,才不會那麼執着和痛苦。
當然了,意識到無常,不是説就什麼都不做了。因為無常,很多東西都會走掉的,會不存在,但是你做過了,可能就會留下一定的影響,這個認知很要緊。
Q:中國人經常有一種既出世又入世的態度,很多年輕人一方面想要做「淡人」,想躺平,一方面又沒法放下世俗層面的認可,您覺得這是為什麼?
A:對我們中國人來説,有三種主要的哲學思想貫穿在思想深處。一方面,我們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儒家鼓勵大家追求經世濟民的抱負理想,求功名利祿。至今都有很深的影響。
比如我們的學生都很會考試,會拼命地追求這個,追求那個,整個家庭都很看重學習。但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所以青少年一下子進入社會,就覺得人海茫茫,會非常恐懼。這是很普遍的現象,也很正常。
很多人大概到了中年,就開始遇到各種挫折,也許有人丟官了,有些人犯法了。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説,還有道家和佛家的思想跟在後面。
所以人到中年受了挫折,他可以説,退一步海闊天空。到了晚年,佛家的思想來了,有些人就超越了。所以我們這個民族和別的民族不一樣,我們是比較有彈性的,就像一根竹子,你把它往下一直彎,好像不行了,但是手一放,它就彈回去了。這是我們特別的地方。
Q:您曾提到人不可避免在孽海情天裏浮沉,但對很多年輕人來説,大家似乎已經不再將愛情奉為圭臬,開始鄙夷戀愛腦,您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A:沒錯。我和很多年輕人接觸後發現,他們好像是不太相信愛情了,玩世不恭地對待感情,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受過挫折了。
我始終覺得,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最基本的人性是沒有改變的,我覺得人內心最深處,還是希望有自己終生不渝的伴侶和愛情。
西方老早就有理論,説浪漫愛情死掉了。但是我覺得未必,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時候,有大批的年輕人來看,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個15歲男生,他看完後跟在我後面説,他特別感動,看完掉眼淚。
像《紅樓夢》、《牡丹亭》,都歌頌了愛情,它們講的是愛情神話,好像是遙不可及的。但是愛情這東西很複雜的,有些人一輩子沒得到過,有些人是得到了,又失去了。有些人看得輕,有些人看得重,我覺得,你要知道它的複雜性、它的善變性,然後將「情」存之於心。
Q:《紅樓夢》當中塑造了經典的金陵十二釵,也批判了當時的男權社會,讚頌了女性的魅力,這兩年在中國女性主義發展也很迅速,結合《紅樓夢》,您覺得如今的時代,應當如何重新看待女性的魅力?
A:《紅樓夢》很特別的一個地方,就是其中的女性地位都很高,能看得出來作者對女性的尊重,和當時很多其他著作是不一樣的。明清的時候,很多上層階級的女性已經開始接受教育,有了自主的想法,《紅樓夢》當中,很多女性也都念書寫詩了。
其實在我看來,中國女性一直都是很強大的。雖然之前父系社會創造了很多陋習,要拘束女性,但是女性變得強大,是必然的。我覺得無論是男性還是社會,應該看到、也應該尊重女性的強大。
在《紅樓夢》裏,每個女孩子都很有個性,她們情感充沛,有自己的主見。
比如薛寶釵,她雖然遵守傳統的儒家價值體系,很守規矩,但是作者也沒有把她寫成教條的女孔子,她懂事、識大體,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人物是很豐滿的。
以前我給學生上課,問那些男生,發現大家都怕林黛玉,覺得她那麼多小性子,整天試探賈寶玉,很多兒女情長。但其實這就是女性的多愁善感,她的敏感。在現代,你肯定能在周圍找到對應她們的女性,所以女性是有自己豐富的個性的。
我們常常講男女平等,我覺得最重要的平等和尊重就是,我們要看到女孩子有她的主體個性,有她自己的主張,有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沒有什麼好和不好。
Q:您已近耄耋之年,在我們看來是一個非常有智慧,很通透的年紀,您現在還有哪些沒有解開的困惑嗎?你最近在思考的問題是什麼?
A:我始終沒搞明白的是人。我覺得人就是個謎,太複雜了。比如這幾年,世界各地戰爭依然是重複再重複,好像人類永遠不會從歷史中得到教訓,永遠沒有智慧去學這個東西。
到現在,我也不能説我對人有多瞭解,當然,現在年紀大了,閲歷多了,看很多事情比較通透,比較能接受了。就聽隨你自己的心就好,跟着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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