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疊的歷史與記憶：諾獎得主君特·格拉斯不得不說的剖白｜開卷樂

文學家是甚麼模樣的？也許在象牙塔閉關、少碰世事的隱世文人，是不少人對作家的印象。然而，著有「但澤三部曲」的君特．格拉斯卻時常參與政治辯論，是位相當入世的作家。在2015年，這位文豪的殞落以致他的生平再度帶上媒體的版面，原來過去積極發表時論的格拉斯，早前有另一則引起大眾注意的事件。
文：香港電台開卷樂｜原題：層疊的歷史與記憶：主君特·格拉斯不得不說的剖白

香港電台文教組節目《開卷樂》由鄭政恆、黃怡、鄒芷茵、唐睿主持，逢週六晚上8時30分至9時，港台第二台播出。節目重溫 : https://podcast.rthk.hk/podcast/item.php?pid=541

評論時政惹來抨擊

2012年4月4日，君特．格拉斯分別於德國《南德意志報》、意大利《共和報》以及西班牙《國家報》——三家在歐洲甚具影響力的報章上，刊登了一首政治詩。這首名為〈不得不說〉（Was gesagt werden muss）的詩旋即引起譁然，以色列更將格拉斯列入黑名單。

事緣從一件歷史事件講起：1950年代德國聯邦政府成立初期，承諾向以色列提供潛艇，作為對猶太人的戰爭賠償，但期間受到諸多阻礙。直到1980年代，德國仍未能充分兌現承諾。1990年，波斯灣戰爭爆發，伊拉克向以色列發射了德國公司生產的彈道導彈，終於，德國的「債務」再度搬上枱面，面對以色列的追討，德方只好履行諾言。〈不得不說〉所回應的，正正是德國交付第二批潛艇的事件。

德國提供的海豚級潛艇是量身訂做的，很有機會具備裝備核彈頭的系統。與此同時，以色列官方對於自身擁核狀況，向來態度曖昧，既不承認，亦不否認。格拉斯批評當年德國此舉會間接破壞地區穩定和平衡，令中東的緊張局勢升溫，以色列能藉着先進軍備和武力，制約、甚至凌駕於鄰國。

少時加入納粹軍的褐色污點

作家唐睿分享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的公開回應：「米勒於一次布拉格圖書館的活動中尖銳地批評格拉斯，表示他並不完全中立——一旦曾經穿上黨衛軍的制服，便再也不能中立地作出判斷。他在三家報章上刊登這艘所謂的詩是狂妄自大的。」

為何格拉斯被認定為是「非中立」呢？只因他在2006年出版的自傳《剝洋蔥》中，披露自己十歲時曾加入希特拉少年團，十七歲被徵召進武裝黨衛隊。寫滿標語的旗幟在街道飄揚，年青的格拉斯甚至曾經認為，臭名昭彰的黨衛隊是一支精銳部隊。

戰後，輾轉之下，格拉斯在「四七社」展露鋒芒，從此踏入文壇。在《剝洋蔥》第二章〈深藏不露〉中，他慶幸自己的作家生涯並未早早啟始於一次青年徵文比賽中，否則得了個納粹政權頒下的文學奬，就等於蒙上污點，會惹來饑腸轆轆的文藝評論者為其烙上「小納粹」的印記而連番口誅筆伐。多麼矛盾，因為格拉斯所做的正是自我坦露，他以戲謔的口吻自首，昭告自己無可逃遁的過去——提供罪證，無需代勞。

人是由什麼組成的？

唐睿提及，獲頒發諾貝爾和平獎的西德總理威利．布蘭特（Willy Brandt），當年在華沙猶太區起義紀念碑前的下跪，引來全球注目，原來當時與其關係密切的格拉斯亦有同行。格拉斯因批判歷史的黑暗面被推崇為「德國良心」。這也是為何不少讀者憤責那遲來的自白，認為格拉斯長久以來的沉默是一種背叛、一種欺瞞。

《剝洋蔥》是對往事的回顧和追溯，格拉斯卻屢屢質疑記憶，用猜想和想像來填補缺失的空白，並且抽離地將過去的自我當作一位小孩角色來書寫，剝開一片又一片的記憶，他渴望窺探內裏掩蓋著一個怎樣的自己，不經意間流下淚水。

一段往事大可緘口不言，就此帶入棺木。格拉斯遲來的告白究竟是恥於告人，抑或有其他動機？是與非，難以定奪。只能說，他在當下處境做出了抉擇，他被捲入到時代的漩渦。面對歷史，人總是被拋在後頭，就像那位對周遭黑暗混然不知、對格拉斯的呼喊充耳不聞，懵懂奔向命運路徑的孩子。

（本文原刊於報章專欄《開卷樂》，此為加長版。圖片及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