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生活】嫁港印尼婦被誤當女傭 為同鄉解難:信仰叫我幫人

撰文:徐嘉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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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星期日下午,大埔寶鄉橋的遠處正在發生衝突,警方發射催淚彈驅散。然而橋底這片空間依然寧靜,有本地人踏單車經過,有老人在釣魚,也有一群穆斯林正在舉行聚會。他們生活在這座城內,除了清真寺,還會在球場、公園、天橋底等公共空間活動,卻長期不被了解,彷佛與本地人活在平行時空一樣。
數十名穿上罩袍的穆斯林女士坐在地下,聽著教長(Imam)分享,又誦唱《可蘭經》,分享各自帶來的食物,如蕉葉包裹的糯米飯,和一座像蛋糕外形的黃薑飯飯塔。
此時,一名包上頭紗、穿上色彩鮮艷的罩袍的女士走入人群中。其他正在使用手機直播的人,紛紛將鏡頭指向她。有人向她招手、擁抱,她一個個的噓寒問暖,有年青穆斯林眼睛泛紅地抱著她,稱她為「媽媽」(Bunda)。
下午四時,踏入禮拜時段中的「晡禮」(Asr),穆斯林們閉上眼,一起敬拜真主。十分鐘後,禮拜完成,這位女士起身離開,準備趕赴另一場聚會。有人依依不捨地與她道別,又送她一大袋食物才讓她走。她是51歲的Neneng Saribanon,是一位在港印尼家庭主婦,也是一位穆斯林。
攝影:羅君豪

Neneng有多重身分,她是一名穆斯林,同時也是一位母親,每天都在廚房裡忙個不停。

25年前,Neneng從印尼嫁到香港。當時Neneng在印尼在旅行社工作,老闆打算向她介紹一名香港男士,當刻她未有考慮國籍、年齡,只在意對方是不是一個好人:「介紹咩呀?靚唔靚仔?乖唔乖?我唔鍾意食煙、飲酒、玩啤牌,第一時間要問呢啲。如果有老婆,我都唔鍾意。」

她與對方素未謀面,兩地風俗又不同,是否要遠嫁異地,她決定交托給真主。「信阿拉(真主),我又成日祈禱,又成日幫人,我相信自己。」於是她暪著父母,赴身香港,「如果佢係好人,我就講俾父母知。我去到香港,睇清楚佢有冇老婆先,冇老婆,之後就結婚。」

結果,二人結婚至今二十五年,育有一兒一女,仍然十分恩愛。婚前丈夫尊重她的信仰,隨她信從伊斯蘭教,之後才結婚。二人即使至今語言仍未必完全相通,卻每天情話綿綿。「佢哋日日都喺度攬,係度錫。」女兒Miranda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說。

窗邊放有印尼的手信,還有Neneng與丈夫的婚照。她說丈夫被很多人喜歡,但他只喜歡自己,自己話很多,丈夫話很少,也甚少發脾氣、罵人,「佢好好人。」

遠嫁香港 被當女傭 

Neneng從印尼來港,雖然生活上有丈夫的愛錫,但常遇到本地人的不解,甚或歧視。

最常見的,是香港人誤以為所有印尼人都是女傭,「『姐姐、姐姐,好貴架個度,你買唔到架。』有時好激氣,我會話『呢度有老闆,唔怕。』(意指女兒)」對沒有禮貌的人,她沒有放在心內,但最令她氣憤的一次是有人藉此性騷擾,「你係工人冇錢呀嘛?摸下手、摸下腳,俾千幾蚊你呀。」

Neneng愛打扮,牆上掛有她的頭紗和罩袍,色彩鮮艷。曾經有人以為她是女傭,問:「扮到咁靚?唔洗做嘢嘅咩你?」

曾在信仰上妥協 憂嚇怕老人家不敢戴頭巾

信仰更是另一個大問題。Neneng是家中長女,從小已信奉伊斯蘭教。伊斯蘭教精神為敬主愛人、行善止惡,驅使她幫助他人。「穆斯林唔會理人哋係咪呃你,只要幫人就得,唔好諗污糟嘢。幫人個心開心啲,呢啲開心買唔到。」

然而,她來港時,香港的穆斯林數量並不多,香港人對著長袍、披頭紗的人有異樣眼光,當時她每天只敢在家中或清真寺禮拜。Neneng多年來與老爺奶奶同住,他們信奉觀音,雖然不會阻止她做禮拜,但她怕會嚇怕老人家,一直不敢帶頭巾,在信仰上作出妥協十多年。直至2009年,她到聖城麥加朝聖,決心尊重自己宗教,開始在香港包頭。「我唔舒服架,但要慢慢習慣,冇辦法。」

「你嫁畀我,我娶你做老婆,我唔鍾意你做嘢,唔想你辛苦呀。」丈夫二十年來不讓她外出工作,子女又漸漸長大,一個人在家沒事做,於是她開始到清真寺與在港印尼朋友見面,學習《可蘭經》,慢慢認識更多人,聯繫社群。

這天Neneng煮了七道菜,大部分是印尼西爪哇菜。每道菜份量甚多,色彩鮮艷,她更特意以雞蛋、蕃茄仔、西蘭花等擺盤,「要擺靚啲,唔係點送畀人。」

望同鄉開心 日復日準備佳餚

二十多年來,她每天都會炮製不同美食,再拿到香港各區的印尼穆斯林聚會,與朋友分享。她每天凌晨三時半起床做「禮拜」,然後為丈夫及女兒製作飯盒,之後便開始為聚會準備煮食,再打掃家居、整理家務,最快十一時就出發到不同地方參加聚會。聚會後,她又再買餸,準備翌日聚會,晚上便回家煮飯,每日如是。

例如今天,Neneng為參加大埔及荃灣西兩場印尼穆斯林聚會,要準備近百人份量的食物。她一直埋首在廚房裡,忙了一個早上。最終她弄了一桌佳餚,咖哩雞、炒雞肉和羊肉的黃薑飯(nasi biryanni)、印尼小食店常見的脆餅Ote-Ote(印尼文發音為蚵嗲、蚵嗲)、配搭自製花生沙嗲醬的清真串燒,及青紅椒炒香腸薯仔。為兼顧印尼人的口味,她更額外添加自製的調味料,如黃薑粉、蒜蓉醬及石栗。適逢朋友生日,她更特意「加餸」,焗製一個蝴蝶形朱古力蛋糕。

每天花上兩三小時,烹調五十人至二百人的伙食,Neneng說不覺得辛苦,甚至很享受,「睇見食嗰個人,佢會笑,幾開心呀。」有時有朋友主動向她提出要吃什麼,她更會因此覺得滿足,「我會覺得我係個有用嘅人。」Neneng說。

每次煮食均屬自費,她不介意,更拒絕朋友「塞錢」,「我唔計數,鍾意買就買。」於是朋友們以水果或其他食物回禮,源源不絕送到她們家。

Neneng和女兒Miranda拿著包好食物,由觀塘出發去大埔。作為穆斯林,Miranda說小時候有不明白為何自己與他人不同,長大後知道這是家庭傳統、生活的一部分。

公屋裡的穆斯林聚會

「我四圍都有朋友。」據2016年中期人口統計數字,香港有約15.3萬多名印尼人。而在港穆斯林有約30萬人,當中印尼人佔約一半。Neneng說,在港印尼穆斯林有數百個群體(group),而她每星期三中午也會到銅鑼灣印尼領事館禮拜,另外每天平均去兩個地方出席這些群體的聚會,最常去的是九龍清真寺,也有一些在元朗、葵涌、屯門、沙田、荃灣和大埔街頭。

除了外出聚會外,Neneng每月也會邀請朋友上門煮飯、祈禱、禮拜,平均一星期一次。女兒Miranda笑說,有時回家打開門,才發現一屋坐滿了人,非常熱鬧。「嚇親我呀。」連樓下保安也知道Neneng朋友多,當一看到有少數族裔、或伊斯蘭服飾打扮的人走入大堂,便會自動自覺問:「是不是到某某某某室呀?」Neneng模仿保安笑說。

訪問當天,就有一位朋友即興上門探望她。同鄉好友Melly從印尼回來,帶了鹹魚等手信給她。二人都是在二十年前從印尼來到香港,在本地街市認識,現在是要好「best friend」,一見面便說過不停。Melly說,和Neneng「啱傾」,朋友們都愛到她家聚會,「佢接觸得我哋最多。」

一班印尼穆斯林在大埔寶鄉橋底聚會、禮拜,遠處催淚彈橫飛,這個空間如同平行時空。

為印尼穆斯林解難 化身社群中的「解決師」

女兒Miranda說,本地印尼穆斯林中大部分都認識媽媽,甚至認得他們一家人,笑言投訴媽媽太多朋友。「有次我去銅鑼灣,都俾佢啲friend認得出,再講返佢聽我做緊咩。阿哥、阿爸都係咁,去銅鑼灣要小心啲呀,周圍都係線眼。」

多年在港生活,Neneng眼見在港印尼人一直遭遇不同困難。例如被「空心老棺」欺騙,嫁來香港後要賣金自救;女傭工作壓力太大,或者在印尼老家出現經濟問題;或者經常被人騙去財物。「成日俾人呃,收到信息話係印尼銀行贏咗四萬幾,但要先過咗三千蚊先,佢哋信咗,之後又話要過四千蚊,佢又過。激死我!」

為了不讓同鄉最終走上絕路,她化身「顧問」,例如與印傭見面,以解鄉愁;幫被不良僱主欺負的印傭朋友找居所;通宵聊天,開導想輕生的朋友;籌集募捐,讓社群在財困、病患能互相扶持。她又會在社群中演講、祈禱:「叫佢哋唔好發脾氣、唔好亂借錢、要信自己,passport一定唔好俾人呀!」

有人向她招手、擁抱,她一個個的噓寒問暖,有年青穆斯林眼睛泛紅地抱著她,稱她為「媽媽」(Bunda)。

二十年來,持續服務社群,令她備受尊重,連印尼駐港領事館的高層都認識她。印尼大學會安排交流生到她們家吃飯,印尼歌手、政府人員亦曾到她家作客。她更曾獲邀以嘉賓身分,代表伊斯蘭教出席香港政府舉辦的宗教活動。

不過,Neneng卻拒絕出任一個穆斯林義務組織的領隊(leader)。「我鍾意free呀啲!」加入組織,就要定期寫報告、計算支出,她覺得時間較困身,只想自在地幫人。「唔想俾人話,唔想有個老闆睇住,依家係自己鍾意,自己嘅錢,唔想俾人control。」

Neneng說,在港印尼穆斯林有最多數百個群體(group),聚會上不一定全是印尼人,但宗教讓他們聚首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