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人語】歷加租潮、遊客湧現 小食店私竇成長洲人避風港

撰文:徐嘉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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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講,係好粗俗好市井,但我想畀人知道,香港、長洲仲有咁樣地方存在。」
紀錄片導演冼澔楊在長洲土生土出,小店日泰小食是他成長的客廳。每逢周末,他和老闆一家一起吃飯、喝酒、打牌、抽煙、賭錢,玩到凌晨。他說,長洲居所像房間,街道是走廊,而日泰則是大伙兒的客廳。在日泰客廳,他們時而粗口橫飛,時而互相嘲笑,那裡卻聚集了最自在的長洲人。
但長洲這個家也面臨發展洗禮,日泰還能否經營是未知之數。除及時行樂以外,他選擇把日常拍攝下來,讓更多人知道家鄉的故事。「我希望將即將消失的紀錄下來。」

平日下午,長洲不如假日般人頭湧湧,遠離碼頭、位於大興堤路的日泰小食沒有太多遊客光顧,十分清閑。這家小食店鐵閘油漆剝落,內裡雜物堆積如山,隨意亂放,看起來不太像小食店。所謂「長洲名物」,日泰一概不賣,僅售燒魷魚乾、瀨尿蝦乾、魚春,和啤酒汽水等。但這裡仍有不少熟客光顧,幾個每天都來的客人熟練地在雜物堆中取出酒杯,走出店外,在行人路打開摺枱坐下來望向大海喝酒。

這是他們的專屬位置,每台熟客都有各自的「地盤」。店內並無店員招待,老闆阿丈甚至不在店內,因為他自上午解開鐵閘大鎖,就去了打麻雀。於是,熟客Frankie下午自己拉閘,一邊喝酒,一邊當起店員,收錢、燒魷魚。阿丈說:「我平日朝早打(麻雀),下午一兩點就返來開鋪。今日十二點先打(麻雀),打咗四圈咋,本身諗住唔開檔,你(Frankie)唔打(電話)俾我,我都會繼續打。」

日泰賣的燒魷魚乾、片仔乾、瀨尿蝦乾、魚春等全人手燒製,味道香口,受遊客歡迎。但大熱天下長時間燒製,汗流浹背,頗為辛苦。(鄭子峰攝)

長洲艇戶為生計上岸開小食店:咪賣燒魷魚囉

阿丈今年六十九歲,但仍中氣十足。一頭銀髮平頭裝配以黝黑皮膚,兩臂仍有肌肉,渾身散發著三十年來對抗風浪的歷煉。阿丈本來是漁民,和父母兄弟住在長洲海上的蝦艇,黃昏出海佈網捉魚,清晨上岸賣魚,一賣便賣了三十多年。後來弟弟意外離世,太太平姨要上岸照顧仔女,船上人手不夠,他只好賣船上岸生活。上岸後,他曾轉職填海躉船及水喉工程,但收入始終不足以養大五個仔女。那時長洲剛好有餐廳出租,他便頂手轉行做小食生意。「咁你冇辦法唔開呀,冇其他可以做,咪賣燒魷魚囉,一做又做咗十幾年。」阿丈說。

阿丈本名林大勝,長洲漁民習俗婚後會「改大名」,於是他自稱林舉平(舉字讀音:記),有人會叫他做「舉佬」(音:記佬)、「林記」,但更多的人稱他為「阿丈」。Frankie解釋,阿丈是其中一位朋友的姑丈,於是大伙兒跟著叫他做「姑丈」、「阿丈」,「長洲好得意,會跟住啲朋友叫舅父、舅母,冇血緣關係,但叫到好似親戚、屋企人咁。」(鄭子峰攝)

小伙子喝酒被沒收 凌晨轉場促成第二個家     

阿丈最初開店為生計養家,日泰卻意外變成二十多長洲人相聚的地方。

約十二、十三年前,Frankie、肥美、和另外幾個朋友常到長洲某士多喝酒。某夜,他們外帶了一支烈酒,打算再買士多的汽水一併喝,卻被士多老闆沒收。那時日泰小食剛開業,他們的朋友剛好認識老闆阿丈女兒。於是將近凌晨時分,眾人一怒之下致電予老闆女兒,再果斷轉場到日泰喝酒。「其實呀娟(阿丈女兒)準備沖涼,預熱埋熱水爐,收到電話,是旦喇,出來開鋪喇,本身都冇開。」肥美說。

由私竇演變成長洲社區小網絡

長洲人三五友好都有一個屬於他們的「私竇」,可能是酒樓,可能是沙灘。從那時起,日泰就成了Frankie、肥美等人的「私竇」,更與阿丈一家混熟,圈子愈來愈大。「岩玩就會一齊玩,有啲係隔離枱吹吹下水都幾開心,咪一齊玩,慢慢就會熟。尤其我哋同年紀,唔識你,都識你家姐細佬,或者我家姐細佬係你同學,細細個就識。」長洲不大,社區關係緊密,小店更把他們聚攏在一起。

肥美(中)對於長洲發展旅遊業感矛盾,因為多遊客時,長洲變得不像長洲,但沒有遊客時,日泰可能無法生存。(徐嘉蒓攝)

被遊客驅逐的長洲人:冇日泰,星期六日唔知可以去邊

自2005年政府為推廣本地旅遊業,宣傳長洲「大平清醮」為盛事後,小島便愈來愈多遊客,每個周末都人頭湧湧。島上食肆、小食店愈開愈多,亦有很多不是服務本地人的「文青小店」。「如果冇日泰,星期六日都唔知可以去邊,留係屋企打機囉,因為一街都係人。」肥美說,在她小時候,長洲的店舖可以外借洗手間和電話,現在這些人情味均散失,日泰卻是少有仍能找到信任的地方。「直頭係俾間鋪任我地用,我諗係長洲都少有,可以friend到呢個地步。」

由是者,每逢周六日,他們甚至不用約時間,自自然然便聚到日泰,燒烤、喝酒,直至天光。「下午兩點飲,飲到朝早五點,再食早餐,一晚可以飲兩百罐酒。」Frankie笑說,喝醉了,朋友會一邊罵他,一邊用木頭車送他回家。而阿丈更會放下鑰匙,讓他們自己關門。

不為生意只為過日晨 開鋪讓彼此相聚

日泰開業十年多,本來只做賣雞翼、腸仔的學生生意,隨著長洲發展旅遊業,租金攀升,被逼轉做遊客生意,賣燒魷魚。Frankie說,以往遊客多時,他們也要幫忙收錢,但近年遊客減少,日泰一天可能只得幾百元生意,僅夠維持成本,最差時一天更只有數十元生意。「開得鋪,啲客要來就來,唔來都冇計,冇辦法嫁!」阿丈說。

生意不穩定,但阿丈和平姨不見得積極營運。他們有時不會收熟客錢,啤酒標價更貼近成本價,也不會點算熟客拿了多少罐酒,熟客說多少便多少,更可以賒帳。他們又讓Frankie、肥美等人在鋪內通宵玩樂,水、電、煤全都是錢,卻不介意。阿丈說,五個子女都已出身,各自成家立室,即使同住長洲,也比以往少見面,繼續開鋪只為養老、過日晨,更重要是有個地方讓家人好友團聚。「見到啲孫緊係開心喇,咁辛苦為乜,就係為孫仔、孫女。」

Frankie說,生意冷清時,他看到阿丈一個人在店內,朝大海獨個兒打邊爐,彷彿在等待生命結束。「老實講,佢唔係為咗做生意,夠錢維持間鋪係俾啲仔女、孫一齊食飯。」

沒有客人光顧,又沒有朋友家人來玩樂時,阿丈一個人坐在店內望向海,好像在等誰的到來,又好像在等生命的流逝。「佢嘅未來係過得一日得一日,有現在、冇未來。」Frankie這樣形容。(鄭子峰攝)

關係難被取替 日泰成第二個家

十年時光,日泰經歷過租約期滿,搬到毗連的鋪位,由無冷氣變得冷氣,阿丈由灰頭變白頭,這幾個年輕人也各自經歷拍拖、結婚、生兒育女。年齡層亦由以往20、30歲為主,到現在3至70歲都有。「朋友仔女、阿丈嘅仔女嘅小朋友,我就最細,再大啲係阿丈仔女,40、50歲,最大就係阿丈同平姨,60、70歲。」Frankie解釋。

即使有人成家立室,有人搬出港島住,周末時總有人回來「娘家」。他們會抱著小朋友繼續食飯、飲酒,聊聊近況,說說八掛,評論時政。有時大家觀點不同,亦不怕表態爭論,今晚面紅赤耳,翌日便攬頭攬頭。肥美笑說,他們就像坐在榕樹頭下的公公婆婆,「落日泰好多時都係嘻嘻哈哈,大家都想開心,但當然唔開心,都可以落來傾心事,但佢哋會嘴賤你,但你知道佢哋關心你,呢啲朋友我會好珍惜。」

日泰小食與海邊只隔一條行人路,熟客從店內雜物堆中取出酒杯,走出店外,在行人路打開摺枱坐下來,度過每天的下午。阿丈不會刻意招待客人,客人有時更會充當店員。(徐嘉蒓攝)

珍惜是因為這種相處方式令她放心,也難在其他空間建立。肥美說,讀中文大學時,別人眼中自由自在的住宿生活,她卻不太習慣。「又要特登約出來、又要諗去邊、又冇酒飲、又要搵地方雪酒,係宿舍又唔嘈得、唔癲得,癲陣就俾人鬧。」她寧願每日即日來回長洲及馬料水,也不願住宿,「好攰,但自己開心啲。」即便到現在,接近三十歲的她下班很累,也會每日路過日泰,看看有沒有人可以聊天。「我好放心,成日飲醉瞓係條街,有張櫈就瞓,第二朝有人拍醒就返屋企。」

「一個地方最重要是人」

隨著阿丈愈來愈年長,生意愈來愈難做,可有想過結業?「執又唔會執嘅,除非我做到冇氣喇。」阿丈說畢,Frankie即附和「好難冇氣喎,你咁長氣。」他倆又笑個不停。

但Frankie和肥美都知道,日泰這個「安樂窩」終有一日不再存在。「想唔變?我會覺得咁好不切實際,因為冇嘢係唔變,我淨係會想呢到好似避風港咁。」肥美說得唏噓。他們認為,失去聚腳地固然可惜,但一個地方最重要是人,相信關係不會就這樣瓦解。「日泰存在係我哋仲青春、朋友個種實體表現,但如果冇咗實體,日泰精神會延續落去。」Frankie說。

其中一位在日泰成長的人在婚宴致辭時說:「雖然啲人覺得我哋每星期飲酒好廢,但我好多謝日泰,因為佢哋陪住我成長。」日泰的存在對他們而言,早就超出一間「店鋪」,成為他們的第二個家。(徐嘉蒓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