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精神科的人.一】密密做飲啖水都難 公立精神科醫生的一天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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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那天是颱風後首個工作日,正好也是黃宗顯回公立醫院兼職為病人看症的日子。排隊坐車去醫院的人龍特別長,他跟隨一個個後腦勺向前移動,輪到自己時,小巴已經滿客了。他看看手錶,益發覺得等待花掉人生太多的時間。自當上公立醫院醫生後,公共醫療體制就像一個加速的世界,他化為幾分鐘就鳴聲大作一次的鬧鐘,從此更離不開兩根尖細的分針秒針。
小巴駛抵山上的醫院時,K座精神科門診中心還未開門,輪候大堂卻一早人滿為患。時間走在精神科的步伐總是既快且慢的,這裏的醫生被迫把半分鐘當成半個鐘在用,看病的人也只能把半個鐘當成一分鐘在等……
撰文:黃雅婷 攝影:余俊亮
鳴謝:香港精神康復者聯盟
(此為看精神科的人系列之一)

據兩年前全港精神健康普查反映,本港一般精神疾病的患病率為13.3%,即全港700多萬人口中,便有100萬人受精神問題所困擾,然而醫管局年度數字顯示這百萬人口裏,只有24萬人正接受公共精神科診治服務。精神病成為了香港的常見都市病,但全港註冊精神科專科醫生只得368位(包括已退休醫生),除去137位私家精神科專科醫生,估計留守公共精神科工作的只剩231人,就算加上非專科醫生人數,政府醫院精神科醫生與病人的比率仍維持於1:600。精神科新症數目於是被控制在每年五萬個的增幅中,在分流程序被界定為「穩定新症」的病人於九龍東醫療聯網輪候時間需時100個星期;在港島西為130個星期;新界東則長達154個星期,相等於兩年半的漫長等候……

覆診,由輪候到取藥,病人要過盡一關又一關。(資料圖片)

在公立醫院當沙漏的日子

黃宗顯兼職的醫院分科大樓共有十層,每層都擠滿了手術室與專科門診中心:神經外科、痛症科、婦科、物理治療部與臨床研究中心,當中包括全港最大的公共精神病門診中心。與其他樓層不同,精神科門診中心的梯門打開,迎面而來是幾十張排序整齊的膠椅子,上面貼上了數字,黑壓壓地坐了許多等待的人,打着瞌睡,挨着椅背的身體已經睡倒了。

門診的牆是溫暖的米黃色,掛着世界各地的瀑布與高山。牆與畫分隔了十多間房間,全部放着一樣的配備,椅子與大長枱,房門外又是幾行等候的椅子,每道門上都貼了一張防止騷擾的告示:「一般舊症輪候時間約為45分鐘至1小時」。強壯的男護士遊走在房間之外,正打點着看症的次序,有時停下來安撫等得不耐煩的人,就像這場漫長等待的諮詢部門,他們的口頭禪總是「快了」。

黃宗顯熟悉地穿過人龍,走進了貼了自己名字的房間,沒穿上白袍,他就倒轉了一天的沙漏。首先,是長枱上堆放的排版,同袍叫這些堆得似山的排版做「功課」,是醫生開始一天看症前,必先進行的病人追蹤工作。

看症之前,醫生需先處理二十多份的排版。

密密診症 喝口水也難

排版是一塊膠板夾着寫了「狂草」的病歷,醫生需根據病歷分派追蹤級別。愈嚴重的病人,追蹤級別便愈高,當中包括安排醫務社工跟進情況,或分派社康護士與個案經理定時上門探訪。

把20多份排版都做完了,他才能開始看症。精神科門診醫生的一天被分成上下兩晝,一晝需看30多位病人。多數時候,黃宗顯一晝都沒能喝上一口水。所以不難想像在精神科那間佈滿煙味的洗手間裏,站的差不多都是病人。他們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便來廁所偷偷抽煙,你眼望我眼,煙草絲燃燒的正是等待中無聊的時間。

十多年前,黃宗顯在港大醫學院畢業,成為精神科專科醫生後便在公立醫院工作,直到去年才離開公共醫療體制,不經覺在精神科已經工作了15年。

午飯時間,他總算能離開忙碌的門診中心,在餐廳低頭吃麵。今年30多歲的他在專科醫生中算年輕,但還是跟每位醫生一樣,把青春統統用了在醫學院裏學習當個好醫生,畢業後又在公立醫院學習用最少的時間看病人。

上年,他決定自立門戶,在鬧市中租了一個小小的空間,開了一間私人診所。他把診所的牆髹成舒服的翠色,又在地上鋪了淡色的木地板,門上沒有掛上醫生或診所的名字,裏面也沒有貼上證書與醫療廣告,推開那道普通的木門,病人就像回了家一樣。平日他慣了穿着便服看症,面診室沒有公立醫院常放的大長方枱,換成了中國人最喜歡的圓桌;他也棄用了笨重的電腦,改用了掌上電腦─在這間私家診所裏,他讓病人坐在他的旁邊喝茶看症。診所一星期開六天,剩下一天他便回來公立醫院門診部幫忙當兼職。
 

都市人身體健康,還要精神健康。在精神科專科醫生看來,都市人的生活模式如長工時,休息不足等,都會增加壓力。如管理不妥,情緒可能會出現偏差。(余俊亮攝)
「我記得有次我代其他醫生看診,一個婆婆走進來,遲遲不坐下來。我說:『婆婆,請坐啦。』她很驚訝地問我:『吓,醫生,我今日有得坐呀。』我才想到她平時可能連坐下來的時間都沒有,剛進了房,馬上就被遞了張藥紙,請她離開。」
黃宗顯

把病況變成急口令

回公立醫院兼職的這一天分外辛苦,黃宗顯笑說。他在自己的診所看一個新症病人能用兩、三小時進行診斷,但在這裏看一個新症病人只有15分鐘至半個鐘的時間,舊症病人更慘,來去也只有半分鐘至5分鐘的時間跟醫生說話─時間就是金錢,管理時間就是管理資源,醫管局懂,醫生懂,連看病的人都不得不認清這個現實。

「我見過有些病人在覆診前,會在家想好想說的話,再把話抄在紙上,一見到我,便急急忙忙拿出皺巴巴的紙,急口令一樣讀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因為他們怕如果不一早預先想好要說什麼,時間匆忙,會忘了跟醫生說出重點;或者如果他們不先在家練習幾遍,到時說得不夠快,很快就會被醫生趕出去。」說着,他用筷子往碗內的熱湯裏撈了幾次,麵條像看症的時間一樣短,噗通一聲,又跳回到湯內。「我記得有次我代其他醫生看診,一個婆婆走進來,遲遲不坐下來。我說:『婆婆,請坐啦。』她很驚訝地問我:『吓,醫生,我今日有得坐呀。』我才想到她平時可能連坐下來的時間都沒有,剛進了房,馬上就被遞了張藥紙,請她離開。」

他回憶着過去的日子,想不到在公立醫院全職工作的十幾年就這樣過去,最後他學會了用很短的時間做許多的事:一星期工作五天,星期五需要加班,除了到門診看症外,醫生晚上需要輪流on call,不同職級的醫生有不同的on call方式,普通的駐院醫生晚上需留在醫院看管病人,如果發生緊急個案,便會second call高級醫生回來─離職的那一年,他已升做副顧問醫生,但升了職不代表可以閒下來,除了看症與on call外,黃宗顯多了不少行政工作。在目前的醫療制度上,愈資深的醫生見病人的機會愈少,行政工作就愈多。大概因為公立醫院的工作環境如此,他看到愈來愈多醫生在畢業數年內考畢專科資格,便會離開公立醫院,出來掛牌。

「公立醫院的病人不同,這裏的病人生活條件普遍不太好,又或是活在經濟拮据的環境中,他們需要政府的各種援助,所以公立精神科門診的工作除了看症,同時需要處理許多病人的社會福利需要,天天也有山一樣的文件要簽,綜援、傷殘津貼、成人尿片錢、流質伙食費……」
黃宗顯
他設計了一個舒適的診所,在這裡做一個在公立醫院做不了的醫生。

像社福醫生的精神科醫生

午膳時間只有一個多小時,黃宗顯匆匆把麵吃完,別了記者,便回到10樓,開始看下晝的幾十個症。有病人一進來就問他:「醫生,我食藥食了那麼多年,聽說可以申請政府一些錢,你幫我申請好嗎?」因為他代的是另一位醫生的崗,所以只能這樣回答病人:「根據資料,你每26個星期才回來覆診一次,相信醫生認為你的情況已經很穩定,所以不代表你吃精神科的藥物就有津貼的。」在這裏,他花得最多時間跟病人談的是社會福利津貼,而不是他們的病。「唔係呀醫生,我身邊有一些朋友,平日行得走得,他們也是一樣拎津貼。為什麼我拿不到呀。你哋的醫生會不會人人標準不同,有鬆有緊㗎?」

他想到外面許多人在等着,再過不久可能外面就要鼓譟起來,試過有在外面輪候的人敲他的門,又或是直接開門探頭看看他在做什麼,「是不是醫生偷懶睡着了覺呀」。黃宗顯看看時鐘,覺得不能解釋太多了,只好婉拒了病人,又淺淺解釋了幾句,病人於是帶着不滿,走了。

「在私人診所看病的病人,多數經濟能力較好,同時病情也較穩定,他們的自覺性很高,會準時吃藥,不能來覆診也會打電話更改預約時間,他們懂得自己有病,會跟醫生說自己的精神狀況,所以開的藥也會較公立醫院的要輕;可公立醫院的病人不同,這裏的病人生活條件普遍不太好,又或是活在經濟拮据的環境中,他們需要政府的各種援助,所以公立精神科門診的工作除了看症,同時需要處理許多病人的社會福利需要,天天也有山一樣的文件要簽,綜援、傷殘津貼、成人尿片錢、流質伙食費……」黃宗顯苦笑,自己其實更像一個社福醫生。

「最多人要求申請房署的體恤安置:無屋住的,想申請上公屋;有屋住的想搬屋;有一些想搬高一點,有一些想搬到別處。就算已經去了中途院舍的病人,院舍的職員也要我填不同的回條,向他們交代病人有沒有覆診,下次幾時覆診……有時中途院舍的病人想放假外出,院舍的職員又會打來問我可不可以放他出去,其實病人在院舍見姑娘多過見我,他的情況對方應該比我更清楚,可是制度把這個責任也推到醫生身上,增加了我們不少工作量。」

他看看錶,快六時了,不知天黑了沒有,上下晝的症終於看完了,外面變得空盪盪,門診剛靜下來了,他又要開始寫醫療報告。「有一些病人因為自身情況需要索取醫療報告,有一些因為工傷,勞工處要求呈交醫療報告;有一些關於法律的訴訟,律師也會向醫生提出呈交醫療報告……」醫療報告不是簽個名,簡單幾句就完的,儘管一天下來忙到頭昏腦脹,他還是不得不仔細地開始寫起那幾份水蛇春長的醫療報告……一天的沙漏都快漏完了,公立精神科醫生的工作卻還是做不完。

除了黃醫生的故事,還有在精神科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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