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豪專欄】公司如家庭　減人工裁員時還是一家人嗎？

談到經營困難，前途不明朗，老闆說到激動的時候，爆出這句：「我們都是一家人。」對於公司的狀況，同事非常感受到，這句話照單全收，對，我們是一家人。以親密程度計算，同事似家人，每日接觸10小時，都是緊密相處，相反，在家的時候，我們爭取獨處時刻，讓我們休息吧！各位想一想，對上一次與人慶祝生日，是與家人抑或同事？公司有如我們的另一個家庭，一點沒錯。慢着……公司如家庭？

首先，父母不能炒子女魷魚，子女也不能隨便轉去另一個家庭。感覺上，同事親如兄弟姊妹，但當同事宣布轉工，我們仍是兄弟姊妹嗎？答案很明顯，家庭是一生一世，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包含近乎無限度的容忍和諒解。我們在家庭的位置不會被取代，不管我們的表現是否合格。無論我們的行為多麼不可理喻，父母都無私地包容，兄弟姊妹不問因由伸出援手，家人之間的界線可以無窮無盡。

老闆這句「我們都是一家人」，我認為大部分情況出發點是善良的。我們希望與同事建立長遠和親密的關係，從工作中產生歸屬感，感覺上，最相似的關係，便是家庭。然而，相似不等於相同，把兩者混淆，容易換來失望。當同事發現關係的時限並不是一生一世，或者性質不是無條件，由虛偽產生的挫折，可以傷透人心。

「我們都是一家人」這句話言下之意是，老闆期望員工把公司放在第一位，雖然這關係未必對稱，因為公司不能夠時時刻刻把員工放在第一位。公司的理由多的是，又要爭取盈利，又要顧及股東利益，同事們應該理解公司的限制。遇到非常時期（有些公司每分鐘都是），公司要求員工日做夜做，不計較工時和放假，因為外面情況真的嚴峻。要求加人工？講呢啲？「我們都是一家人。」

大家開始了解這句話的不妥，不管老闆說這句話的時候多麼肉緊。公司可以製造溫暖的感覺，同事的友情似是長存，但有一日，公司在賺錢的時候宣布裁員，閣下不幸上榜，曾經以為是友誼永固的同事大步檻過，你離開的時候，他說：「我哋keep in touch。」每段關係都有界線，界線可以隨着時間移動，所以一定要事先劃得清楚，清楚至所有人看到。家人之間的界線完全不同，子女做錯事，父母不會放棄子女，從外邊收養另一個子女。但公司可以這樣做，也會這樣做。同一個道理，這條界線對於打工族同樣重要，打工族可以理直氣壯對老闆表示，我們需要為自己設想，即是說，自己的利益行先。

今日準時放工，明日不能OT，我們不應感不妥，有些界線劃清楚更好。我們在外邊找到更好的工作，是關於個人選擇，請不要跟「背叛」扯上關係。「我們都是一家人」這句話，偶爾可以提升士氣，無傷大雅，不用小事化大。但如果管理層有意識地以這句話作為激勵的工具，打工族需要小心應對。更大鑊的情況是，老闆真心相信員工應視公司為家庭，我認為這是管理層出現問題的徵兆。公司與家庭有相同之處，但公司不是家庭。公司和員工之間存在界線，界線怎劃，員工有發言權。

其實，公司更似職業足球隊。職業足球隊講求團隊合拍，踢出隊形，球員發揮最高水準，我們很少聽到「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口號。因為太虛偽了，職業足球員很清楚界線之存在，在好日子，球會、球迷、領隊、隊友，所有人如魚得水，但自己長期踢不出水準，須接受被棄的可能性。這是現實，跟愛或不愛無關。職業足球隊有明確目標，是贏波和奪標，職業球員走在一起，是為了達到球隊的目標，各自發揮出最高水準。球員為金錢另謀高就，屬於個人選擇，球隊認為另一個球員較適合，便作出調動。球隊有權為隊中每個位置，尋找最高水平的球員，球員也有權為自己爭取最高的金錢回報，這是合情合理的交易。球隊與球員之間的界線，包含信任、尊重和互惠互利的元素，不是一生一世，但可以發展出長遠關係。

老闆，我們不是一家人，在家裏我們可以野蠻無比，父母和兄弟姊妹繼續接受我，我怕你頂唔順。

上文刊載於第14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2月24日）《「我們都是一家人。」》，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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