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哲學史的哲學教育
看完王偉雄教授關於 Gettier problem的文章《試論分析哲學的正路與歧途——以蓋提爾的論文為例》後,勾起了我當年讀哲學的一些慘痛回憶。
記得當年港大一年級的時候,上哲學概論,談到知識論,教授(好像是一個叫Christopher New的英國人)用了幾堂時間分析Gettier problem。我當時只覺得很囉嗦,但不敢說它瑣碎無聊,還以為是什麼大問題,只是自己未搞懂而已。多年後自己惡補哲學史,才發現Gettier對知識的定義,原來是來自柏拉圖,但柏拉圖講得比他有趣得多。而所謂的知識論,除了到底Smith知不知道Jones得到那份工作之外,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概念和問題,課堂完全沒有提過:perception, memory, common sense, sensibility, representation, reason, intuition, innate ideas, a priori knowledge, induction, causality等等,還有大哲學家如Aquinas, Locke, Hume, Kant等,都曾提出過一些更有趣、更深刻的問題和分析。我那時回頭再看,心裡不禁媽媽聲,咒罵New那幾堂課浪費時間。
到我自己在大學教哲學概論的課,碰到知識論此題目,以為要遷就學生的程度,於是不假思索,跟風用大學時代讀過的這篇Gettier problem來教,怎知道學生的反應是:「那是因為結論內容太闊,造成巧合,不明白這例子有什麼重要性?」「這個Gettier一定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巧合來」,另一個乾脆說:「好無聊啫!」令我無癮之極。第二年再教這課,我決定丟棄Gettier,回歸正朔,從柏拉圖,Locke,Hume,Kant講起,同學卻不覺得深奧難懂,反而更明白知識論問題的重要性,深入淺出,興致勃勃地參與討論,教學效果好多了。
分析哲學不是不好,但在分析哲學偏見影響下的大學哲學哲學教育,往往造成一種風氣或偏見,以為分析哲學的幾個problem,就是哲學問題的全部。分析哲學認為歷史上很多所謂哲學問題,都是語言不清楚造成的,這說法本身並無不當,但它一旦滲透進大學哲學教育,就慢慢變質,讓學生以為哲學史從二十世紀分析哲學開始,之前沒有哲學,或都是錯誤的形而上學(我讀港大的時候,哲學系就居然沒有西洋哲學史這門課)。雖然那些教分析哲學的教授,自己或許都很熟悉西方哲學史、懂幾種語言,但在這種偏見影響底下設計出來的課程,卻往往不鼓勵認識哲學史、不鼓勵學外語(尤其在哲學裡十分重要的古希臘文、拉丁文、德文、法文)、不鼓勵讀原典(比如講什麼是correspondence theory,不引用亞里士多德的原文)。
這種教法有一個深刻的弊病,就是學生的思維只有一個方向,即problem solving,哲學的工作就是不斷的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但對問題的脈絡和意義,卻沒有深刻的理解。我在港大上導修課時,導師就最喜歡問一個問題:「對於這說法,你有什麼批評呢?」我當時咕嘀:「大佬,我連個理論都未搞清楚,點批評啊?」當然沒有同學懂得批評,為免dead air,於是他只好自己批評,又自己解答。固然,problem solving不是不好,對於初學者來說,不需要理解一大堆專有名詞,就可以動動腦筋,亦無不可。但這種problem,往往斷章取意,脫離了哲學史原本的脈絡,無法提供機會通盤地掌握問題的來龍去脈和意義,以及學習一套哲學概念和語言去理解和思考問題,於是,所謂哲學思考,往往變成憑空臆造、自找問題、自問自答。哲學訓練不只是要憑空思考,而是要掌握一套哲學語言和工具,甚至對自己使用的語言非常敏感和準確。但如果哲學只是這些problem,最後就變成IQ題,玩完就算,卻未能發現問題背後的意義和深度,或即使發現了,也沒有充足的哲學訓練和概念語言來思考和處理。所以,與其花幾堂時間分析Gettier’s problem,不如介紹一下什麼是perception, memory, common sense, sensibility, representation, reason, intuition, innate ideas, a priori knowledge, induction, causality……學生得益會更多。
今天香港的大學甚至中學教育,瀰漫著一種急功近利,只求實效,不著重培養學生基礎知識,和認識歷史文化經典的風氣。我在港大哲學系的經驗只是一例,同樣,我也在港大讀了三年西洋歷史,從來都是從近代史讀起,古希臘、羅馬、中古歷史付諸闕如,一些西洋歷史寫作的經典典籍,如Herodotus、Thucycides,更是聽都未聽過。這種情況,在今日香港日益嚴重,最近還有學生跟我說,希望有機會可以多讀一點哲學史,這都是事實。而且不止在哲學系,很多學系都有這種趨勢。網友Wong Kwok Ho 在我的Facebook留言說:「將傳統教育所重視的知識脈絡,體系一類要素簡化,以技術分析取代,這趨勢不只在大學的哲學出現,其餘如文學,心理,某些社會科學也出現了這現象,例如中學中文教育中,用西式的修辭,語句分析一類技術蓋過內容背景文意的傳授,這些都令學生能掌握到的學問深度大減,這可能是整體學術教育界的一種要反思的不健康傾向。」同樣,中學中文減少讀範文,中史不是必修,英文減少讀文學作品,只操練閱讀理解和寫應用文,都是例子。
曾經有一位教統會成員(忘記了是誰,好像是王䓪鳴)在電台節目說:「立法會如何組成,有幾個議員,這些information,上網都隨便可以找到,不用在課堂教。我們應該培養學生的critical and creative thinking。」(大意)這種似是而非的歪論,近年瀰漫整個教育界,甚至主導了一些課程設計。中學通識科要求學生就一些非常複雜的議題,如憲法、政治制度、全球化、經濟與政治的關係等,發表批評意見,卻沒有提供這些問題的基礎知識,對於一個還在打地基的中學生,實在強人所難。
所以,我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挑起什麼門戶之爭,而是探討我們今日面對的一些迫切問題:如何教哲學?希望青年學生有多點機會接觸哲學史,拓闊眼界,不用再走我曾經走過的冤枉路。
(本文由作者整合Facebook兩篇貼文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