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談黑幫史詩新作《江湖兒女》:煙灰其實是最乾淨的
他高考落榜,23歲才上大學,27歲時處女長片一鳴驚人,被稱為「亞洲電影希望之光」。45歲,他已獲康城影展終身成就獎,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導演。
他是賈樟柯,人稱「賈科長」,他的鏡頭始終對準最卑微的個體,他拍出的現實讓無數人震撼、落淚,「不能因為整個國家在跑步前進,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今年,他的新片《江湖兒女》上映,是一部具有史詩氣質的江湖片,被稱為中國版《義薄雲天》(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我們這一代人的江湖,有最橫流的欲望,和最稀薄的情義。
自述:賈樟柯 編輯:石鳴(一条)
《江湖兒女》劇情簡介(或含劇透):
《江湖兒女》中,巧巧和斌哥是戀人,斌哥是黑幫老大。一次街頭鬥毆中,斌哥差點被打死,幸虧巧巧鳴槍相救。為了掩護斌哥,巧巧謊稱槍是自己的,因此坐了五年牢。出獄之後,江湖已經物是人非。巧巧為了找斌哥,去了千里之外的三峽,一心想要發財的斌哥卻不願意與她舊夢重圓。巧巧獨自回了山西,十二年後,窮困潦倒的斌哥也回來了。巧巧已經成了當地黑幫的大姐大,她出於道義,再次成了斌哥的庇護者。
想拍江湖的故事是很早以前了,大學的時候就想拍。可能男性都有那種江湖情結。我在山西汾陽出生,70年代末,縣城裡還有很多街頭生活。江湖是我浪漫的想像世界,更是我真實體驗過的世界。我心中,江湖的定義可以用四個片語概括:危機四伏的環境,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四海為家的生活,保持不滅的情義。《江湖兒女》,拍的正是江湖上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17年來,他們穿越了複雜的人際關係,保持了如今已經少見的深情厚義。
我從事電影工作二十多年,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從古典小說《水滸傳》到八十年代的香港黑幫片,為什麼我們一代一代的人,都在講述這個江湖的故事?我覺得是因為江湖,它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角度,可以透過這個角度,來看這個激烈變革的社會,主流社會發生了什麼問題?這種角度是我過去電影裡從來沒有過的,對我來說也蠻新鮮的。所以就決定拍一部江湖片。
廖凡飾演男主角斌哥。他的原型,其實就是我六七歲時,在家鄉小鎮看到過的一位江湖大哥。他人帥、仗義,身強力壯,用拳頭解決問題,那個時候是我崇拜的對象。後來我上大學回家,路過一個中年人蹲在門口呼嚕呼嚕吃麵條,身材發福,頭髮稀疏。我認出來正是當年的這位大哥,非常感慨時間的力量。所以《江湖兒女》的時間跨度是17年。17年裡,江湖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電影裡面,刁亦男有句台詞,說「現在我們都企業化了」。就連江湖這樣一個最重情義的地方,也變得商業化了,要遵循經濟的價值觀。
「人情」是我一直感興趣的話題,拍上一部影片《山河故人》的時候,我就寫了一句台詞:「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需要我們珍惜。」我希望為中國電影留住人情。《江湖兒女》,江湖只是一個背景,主要講的也是人情。2001年到2018年,17年來,人心到底是怎麼改變的,江湖情義、江湖原則又是怎麼變化的?說一個故事,得從過去講起,原本是什麼樣的。影片裡一個一個段落,我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去寫的。
賈氏電影宇宙
電影開始於2001年。這一年,山西煤價跌到了史上最低點,據說大同礦務局的工人全部都要搬遷,搬到新疆去挖石油。當時是非常震撼的一個消息。全城都在討論,要不要去新疆。後來證明只是一個傳說。
電影男女主角斌哥和巧巧,其實在2002年的《任逍遙》裡已經出現了。但是《任逍遙》裡面,斌哥不是黑幫,他們倆也不是情侶。他們是兩個支線人物,故事並沒有展開講述。只是感覺有點像江湖人士,除此之外是大量留白。
寫完《江湖兒女》的初稿之後,我開始看以前拍的那些老素材。看看2001年左右,人是什麼樣子,街道是什麼樣子。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斌哥和巧巧可以變成《江湖兒女》的男女主角。我就有意讓他們的服裝、髮型、造型,都和《任逍遙》裡的一樣。故事發生的地點,則和《任逍遙》、《三峽好人》重合。
我每拍一部電影,都會畫一個地圖。這個地圖,一直沒有離開我喜歡的幾個區域:山西、三峽,都是江湖氣息非常濃厚的地方。我覺得我的故事就應該發生在這些地方。就好像我一直用山西話寫台詞一樣。我不太會用普通話寫對白,我寫的普通話對白都比較沒意思,但我的思維一變成山西話,就特別生動。所以我讓我故事的主角一直是山西人。
人物、時間、空間和之前的相同,但是《江湖兒女》的劇情是一個全新的建構。你可以理解為是發生在之前影片的平行時空裡的另外一個故事。在我的想像中,小武,《月台》裡的文工團團員,還有江湖上的大哥和小妹,都在同一個城市裡生活。但是生活在不同的維度上,運動軌跡時有交叉,彼此互不知曉。對我來說,重新去拍山西大同、三峽奉節,就是想講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人群,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我其實有在刻意建立我個人電影之間細微的聯繫。如果有一天重放我的電影,我覺得次序是《月台》、《小武》、《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天註定》,我可以把它們重新剪成一部電影,片長九個小時,片名就叫《悲慘世界》。
日常即歷史
新片裡有兩段挪用了當年的原始素材。第一段是開場時,公共汽車上的眾生相。那是我2001年有了第一台DV以後,在大同拍的。這一次,我們把趙濤又放在同樣一輛車裡,補拍了她的反應鏡頭,因為十七年前拍紀錄片的時候,還沒有遇見趙濤。我有意把這段紀實的DV放在開頭,因為我拍的並不是港片式的傳奇。雖然片子借用了江湖片的類型架構,但我還是希望拍出來的江湖和日常生活並不割裂,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另外一段就是三峽,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舞台上的表演是2006年拍的,舞台下的部分是去年拍的。我們想辦法把兩個完全不同年代的空間融合到了一起。
我自己不太喜歡完全的攝影棚搭景拍攝,特別是我喜歡拍很多公共場所,馬路,廣場。這些公共空間你搭景拍,總覺得沒有那種質感。一座城市,不單單是一條街道,它應該能想像到街道外面,一個寬闊的城市結構。這也是我們這次製作上一個最大的困難。很多曾經的空間都改變了,甚至是沒有了。17年前,我去大同拍《任逍遙》的時候,大同還沒有城牆。後來大同市長突然要蓋城牆,現在去了大同就是嶄新的城牆。
不要說大同了,你像我老家汾陽,我有段時間沒回去,約了一個人,我說我們就在牌樓底下見。結果到了之後我完全迷路了,後來一問那個牌樓被拆了,旁邊的參照系都改變了。但是我確實非常需要過去的空間。最後我們決定實景改景拍,把不符合年代的東西去除,把歷史重新填充進來,這個工作量非常巨大。
最困難的其實是人。我們需要大量的群演,一場戲三百個人,就要確認三百張臉。17年前,年輕人的臉挺滄桑的,都風吹日曬的,也不怎麼保養,骨骼好像也比較粗獷。現在真的變了。生活條件很優越,年輕人都長得白白胖胖的,皮膚的質感也特別嬌嫩。為了讓這些臉和17年前的感覺相像,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我開玩笑說,堅決不能讓漢堡包臉混進來。
生活需要一個超現實瞬間
《山河故人》裡面,失意的梁子走在路上,突然看見路邊一個籠子裡關著一隻老虎。《江湖兒女》裡面,趙濤到了三峽,上了岸,走江湖的藝人在露天舞台上唱歌,旁邊也是一個籠子,裡面關著一隻獅子和一隻老虎。獅子老虎都是真的。我們從河北拉過去的。我可能有猛獸情結,喜歡拍猛獸。趙濤獨自跑那麼遠去找一個人,一路上經歷了那麼多曲折。其實流浪的、不安定的、四海為家的不止她一個,也有這些獅子老虎。
我不覺得這種情節有什麼隱喻,它就是一個江湖氛圍吧。這些場景其實也是我常年在外奔波的時候,經常能夠看到、讓我心頭一跳的景象。你會發現如此庸常世俗的生活裡面,也有這種奇異的景觀,帶來刹那間的一種情緒上的轉變。對我來說,它就是現實裡面不平凡的、超出現實的那個部分。
影片中,廖凡拒絕了趙濤復合的請求之後,趙濤差點跟著徐崢走了。她不遠萬里,跑去了新疆。對於女主角來說,這可能是她有過的唯一一次開始新生活的可能性。但是她最後還是卻步了。理由不一定是因為對男主角的愛,我覺得這裡面有很多綜合因素。就像我自己身上,也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有時候我不想拍電影了,想用好幾年時間,去寫一個長篇小說。但是每個人成年之後,都有自己的軌道,脫離這個軌道其實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賈樟柯、賈科長、賈賴賴
過去我百分之八九十的生活都是圍繞電影。後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個人的生活太少了。拍完《山河故人》,我搬回了山西老家。很多應酬減少了,就好一點了。現在基本上每天上午九點開始工作,處理公司業務和拍攝上的事情。中午吃完飯睡一會兒,下午是寫作時間,從兩點半寫到六點半、七點,天黑以後就是跟朋友們見面、吃飯、聊天、玩兒。睡覺前是讀書時間。我是雜七雜八,什麼書都看。最近因為要籌備新片《在清朝》,歷史方面的書看得比較多,正在看《晉中志》。
現在網路發達,老家生活和北京也差不多了。過去買書好難,縣城裡都沒什麼書賣,現在都網購了。開會的話,就用視頻解決,或者電話會議。我平時上網無非是看看郵件,然後微博微信,流覽一下新聞,別的我都不太會用。玩虎撲和知乎,是新的嘗試。
住在老家,最主要的就是朋友多。喝上三五杯酒,他們就會喚我的小名(賈賴賴),問我什麼時候要孩子,擔心我的養老問題。只有在他們面前,我才顯露出我也是一個弱者。他們不關心電影,他們只關心我的生活。現實中我離電影比較遠,離家鄉比較近。住在老家,就是可以享受這種人情。過幾天,我就又琢磨著拍個電影了。
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我過去拍了20年電影,只有2000年的《月台》跨度比較大,拍的是1979到1989這十年。之後所有的影片,都是在一個時間點上,反映一個切面的人的生活情況。到《山河故人》的時候,我不自覺地就寫了一個時間跨度很大的故事。從過去一直跨越到未來,長達20多年。
完成《山河故人》之後,我突然就想拍《江湖兒女》了。2015年開始籌備,很快寫完初稿,帶著初稿我就上路看景,一邊看景一邊改劇本。最後行程7700公里,拍了六個月,除了男女主演之外還有12位演員,上千位群演,完成了這部影片。所以《江湖兒女》有三個大的跨度。
第一個是時間的跨度,從2001到2018年,有17年。第二個是空間的跨度,從山西到三峽,又從三峽到新疆。另外就是人的跨度。我過去電影裡人物也很多,但是從來沒有像《江湖兒女》這樣,有這麼多人物出場,形形色色,林林總總。所謂闖江湖,就是遭遇不同的人嘛。所以有這麼多人,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我記得在拍完三峽、張一白的部分的時候,張一白開玩笑說,我明白了,廖凡和趙濤演兒女,我們所有其他的人幫你演江湖。我說你總結得非常好,確實是這樣的。
我27歲開始拍第一個電影。那時候我太年輕了,根本沒有時間的意識和時間的經驗,還不太了解世事。所以眼前發生了什麼,來不及細想,先快速地第一反應,拍出了《小武》、《任逍遙》,還有後來的《三峽好人》。但是到了四十多歲,確實經歷了一種東西叫做命運。看多了一點人的起起伏伏,人的浮沉。確實就會多一點時間的觀點,也可以說是歷史的觀點。我也逐漸明白了,為什麼很多作家寫來寫去,最後都會寫一部長篇小說。
這次拍《江湖兒女》,我第一次有一種寫長篇小說的感覺。我不自覺地把自己對時間和歷史的思考,放到了電影中。如果忠實於自己的話,這是我目前最強烈的一種現實感受。從這個角度說,《小武》這樣的影片,屬於從前的賈樟柯,《江湖兒女》,屬於今天的我。
金錢與愛情,真實與虛幻
電影一開始,廖凡說,他是一個江湖裡的人,趙濤說她不是。到結尾的時候, 廖凡說我不是江湖裡的人,趙濤自認為是江湖裡的人。這就是這個電影的基本敘事。就是在講兩個人對自己的自我認同,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一個逆轉。
這對男女經歷了街頭暴力、入獄,也經歷了相愛、背叛,他們分離又重逢,但始終沒有走入家庭。我寫《江湖兒女》,是帶著一種記憶來的。故事發生在2001到2018年,這也是對我最重要的17年。反省一下自己的過去,有的時候覺得男人挺可憐的。你看今天男性各種各樣的追求,最後概括起來,無非求財求感情。
忙忙碌碌幾十年,好像生活就只剩下這些內容,其實人在這裡面迷失得很厲害。廖凡就是在裡面迷失的一個人。趙濤不是。女性有她們自己做人做事的一些原則和立場。她們的注意力也不在世俗成功上,有自己堅持和關注的東西,比如對情感的看重,對家庭的看重。
廖凡演的男主角最後出走了。廖凡問我,他離開她幹嘛去了?你也沒寫。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總之他恢復行動能力之後,一定要馬上離開她。片子的英文名原本叫「Money And Love」——金錢與愛情,我特別喜歡這種比較直白、比較楞的名字,其實就概括了男女主角的主題。女性形象在片中越來越強,男性的形象越拍越軟弱。但是廖凡最後的出走,還是充滿了男性的自尊心。
最後影片結束在監視器裡面趙濤的一個數位影像上。這個是原來劇本沒有的。事實證明效果非常好,比我們之前設計的那個懷舊的結尾要好得多。一般監控攝像頭的機位元都比較高,視角都是俯拍的。我們從監視器裡,拍到趙濤一個人站在那兒沉思的時候,影像是非常數碼化的。也就是說,模模糊糊,面目不清。你看不出她的情緒,也不知道她的感受,而且說不好哪一天這個影像就被刪除了。
我非常傷感。整個電影兩個多小時,就是要記錄這些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的生活。可是人具體的生活,跟記錄下來的那些東西之間,存在著多麼大的反差。我們的微博、微信、所有互聯網的東西,有一天可能都打不開了,這些記憶就都沒有了。人這一生也沒有什麼痕跡就過去了。我很感慨,說我們就用這個來做結尾吧,一張隨時可以被刪除的臉。
凡人是最潔白的灰塵
從《天註定》開始,每個影片的劇本,我都是離開北京,到大同去寫的。大同有個著名的火山群,從我住的地方開車過去大概一個多小時。我寫劇本寫得累了或者悶了,就會去火山,一般都是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在那兒走一走。劇本裡男女主角談情說愛的戲,我安排在了火山,因為那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片子的英文名叫「Ash Is Purest White」,直譯過來意思是「灰塵是最純的白」,完全就是從火山這來的。我看人總覺得,每個人,底子裡都是潔白的。《江湖兒女》裡每個人物都有缺點。趙濤連坑蒙拐騙這種事都幹。但總體上說,我覺得每個人都還是值得珍貴的。
當時,我突然寫出了一句對白,趙濤問廖凡,火山灰是不是最乾淨的。
因為我們平常抽煙,有時候會開玩笑,說煙灰是最乾淨的。小時候淘氣手劃破了,也會拿煙灰抹在手上,止血消毒。趙濤說,「經過高溫、燃燒,煙灰不就是最乾淨的。」寫到這裡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點感動。我們現實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可能在這個世界上走一趟,最後什麼痕跡都留不下,就像煙灰一樣被吹散了。但我們的電影就是拍這些活生生的我們經歷過的事情,拍每一個具體的人會面對的問題。
即使成為炮灰,可能這個灰,也仍然是潔淨的。
【本文獲「一条」授權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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