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停止「尋路中國」留下的思考

撰文: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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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美國作家何偉託朋友賣掉他在成都的本田SUV的消息在內地引發關注。何偉是誰?他賣車為何引發關注?更有甚者,還有人將其看做是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指標。

何偉本名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出生於匹茲堡。1988年進入普林斯頓大學英文系,1992年畢業後取得羅德獎學金,進入牛津大學研習英國語文與文學。從牛津畢業後,何偉沒有成為美國中產,而是參加和平隊來到中國,併成為四川涪陵師範高等專科學校(今重慶市長江師範學院)的一名英語老師。1998年,何偉移居北京開始成為一名駐華記者。2010年,何偉舉家移居埃及開羅,擔任紐約客中東記者。2019年8月,何偉再次來到中國,任教於四川大學匹茲堡學院。當很多人都以為何偉要長居中國之際,2021年6月卻等來了四川大學與其解約的消息。當何偉再次進入輿論場,則是他託朋友賣車的消息,故此有評論感慨,「何偉在成都買下這輛車的時候,心中想的一定是要在中國住很久,要去很遠的地方。誰能想到,這輛車很快就到了路的盡頭。」

何偉2019年9月4日晚在四川大學教的第一節非虛構寫作課。(紅星新聞)

從1996年來到中國,到2010年移居開羅,長達14年的時間裏,何偉並沒有滿足於當一名老師或是一名駐華記者,而是深入到中國社會中,通過廣泛地接觸中國普通人,寫出中國三部曲——《江城》、《尋路中國》、《甲骨文》,成為最受中國人喜歡的作家之一。難能可貴的是,作為記錄者的何偉,對中國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沒有恭維,沒有謾罵,也沒有居高臨下,而只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如實呈現,並不斷思考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來到中國之前,我認為過去已然結束,歷史僅是因果的線性發展。但隨着我在中國待得愈久,就愈少有事情是線性的發展。」何偉說。

現代西方最好的中國史學者之一的柯文(Paul A. Cohen),曾經專門讚揚過何偉文字中的這種共情:「何偉觀察,敘述,解釋,儘管有時他也因個別中國人的行為而煩惱,但是他幾乎從未對中國人進行集體性的評判。相反,他骨子裏的仁慈,讓他始終能夠沉靜地理解與他完全不同的人們的行為和感受。」在華裔媒體人查建英眼中,優秀駐華記者,就應該是像何偉這樣的,有過硬的中文能力,足跡遍佈大城小鎮,跟社會精英和平民百姓交流,跟友善的中國人和不那麼友善、有奇怪的文化和令人惱火世界觀的中國人都接觸,才是真正地紮根在中國。

通過尋路中國,身為美國人的何偉同時意識到了中美互看時存在的問題。在涪陵師專的時候,何偉看到學生們學的一本《美國社會調查》的課本,裏面羅列了南加州的犯罪、種族主義等問題,何偉說,書中說的都是真的,但在這個遙遠的中國的江城,拋開具體背景,討論這些美國社會問題有什麼意義呢?何偉認為,負面新聞的報道,本質上是為社區和群族服務的,一個社區中出了個混蛋,記者就應該把他揪出來,哪怕這個混蛋是美國總統。但是,報道遙遠國家瑣碎負面新聞,實在看不到什麼意義。就像很多西方媒體,每天讓助理尋找中國的負面報道,當成大新聞,但何偉說他看不到這種報道的意義何在,中國是一個變化的社會,不能脱離了具體的背景和情境,談論這些瑣碎的社會問題。

課堂上的何偉。(故事硬核)

事實上,何偉所點出的「問題」,不僅今天仍普遍存在,且情況還更為嚴峻。外媒眼中的中國,中國眼中的美國,都因立場先行變得愈來愈模糊不清。2023年7月,由上海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助理、副研究員餘亮領銜的課題組推出《華裔外媒記者軍團觀察報告》,該課題以活躍於《紐約時報》、BBC、CNN、德國之聲、《華盛頓郵報》等西方主流媒體的60多位華裔記者為樣本和對象,通過對他們教育和從業經歷的統計梳理,得出結論——華裔外媒記者的中國書寫「內容平庸、話語前衛」,實乃「高配版的大翻譯運動」。他們熱衷聚焦的中國話題包括新疆、香港、疫情、人權、性別、潤人、中非關係、債務陷阱、戰狼外交、民族主義、壓制市場、內容監管等等,但報道普遍缺少主體性和勇氣,順從西媒議程做煽風點火之事,幾乎沒有人敢於為彌閤中美關係而做出卓越努力。相反,由於皈依者情結,他們甚至可能比西方記者更賣力地進行負面報道,成為積極又輕浮的批評者。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2019年何偉再次回到中國,過往的讚譽卻被越來越多的質疑替代,不少人開始挖掘他話語背後的「動機」和「立場」:何偉寫如此這般的內容,背後究竟有什麼目的? 這也註定了何偉最終的結局——停止「尋路中國」,賣車就是他對中國最後的告別。故此也能理解,為何有人會將何偉看做是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指標,因為以往「何偉們」熱切地希望認識中國,希望挖掘瑣碎社會問題背後的具體情境和個體命運,如今當「何偉們」離開,只剩下一堆又一堆「內容平庸、話語前衛」的碎片,對中國的報道也完全抽離了具體背景和情境。

何偉在課堂上教學。(故事硬核)

在《甲骨文》一書中,有一段是寫姜文的。姜文當時正拍《鬼子來了》,談到這部電影,姜文對何偉說,我們是受害者不假,但我們也要反省,不能指着別人說,他邪惡,那樣就把問題簡單化了。「把中國想成一塊地,國民黨、共產黨、林彪、江青,都是地裏的種子,他們以不同方式生長,有的長得好,有的長得壞。」「很多人頭腦太簡單了,只會說我們是受害者,他們是壞蛋。其實歷史都是個人史。我有個朋友說,如果你到電影局當領導,一定能百花齊放。我說,那會把我變成一個壞蛋!我門口要是有站崗的,我準壓抑死。那不是人呆的地方,這是體制、環境造成的。」

最新消息說,何偉的車已經有人在打聽了。隨着賣車結束,何偉尋路中國的旅程,也將畫上句號。不過作為真正紮根過中國的何偉,他用腳步丈量過的中國,以及他以中國作為方法進行過的思考與追問,還將長久的影響着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何偉仍在「尋路中國」,只是他的觀察和思考很難繼續成為中國自身的一面鏡子,被看見,被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