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晶片・七｜朱雲鵬：中美政治角力才是最大風險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衍生的遠程商機，加上美國對中國發起科技戰，讓驅動科技成長的晶片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而在晶片產業鏈佔據重要位置的台積電，也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究竟這對台積電是利是弊？北京如何逆轉受制於人的情況？台灣產業失衡的問題又該怎麼辦？針對這些問題，《多維TW》專訪了台灣東吳大學巨量資料管理學院講座教授、行政院前政務委員朱雲鵬。
本「台灣晶片」系列共由10篇文章组成，此为第七篇。

多維TW：近年美國喊出非紅供應鏈、脱鈎中國等說法，加上全球缺晶片，讓台灣半導體產業再度成為矚目焦點。您如何解讀這樣的現象？這對台灣是利多嗎？

朱雲鵬：未來晶片供應鏈會慢慢走向G2-GSC（global supply chain），也就是中美兩大強國各自發展自己的全球供應鏈，畢竟經過20年的全球化發展，不可能全部留在國內。

要建立自己的全球半導體產業鏈，必須具備市場與技術兩大條件，中美有資格做這個事。而這兩條產業鏈中間會有很多交集，台灣的機會就在這裏，因為中美各自的產業鏈幾乎不可能沒有台日韓的角色，所以台積電會去美國設廠，大陸南京廠也會繼續生產。

對於台積電來說，風險不是來自經濟。首先，台積電在代工方面已經是全球領先，連三星（Samsung）都在追趕。而大陸雖然也是1980年代開始發展半導體，但沒一個成功，近年有點進展的中芯半導體（中芯國際），也是台積電前高層梁孟松、蔣尚義等人帶起來的。

在美國商務部的《出口管制條例》（EAR）限制之下，大陸想追趕半導體技術「要很久很久很久」。原因很簡單，那是要從大學開課就要改變的。舉例來說，設計半導體的EDA軟件、設計IP授權，美國就只有幾家在生產，如新思科技（Synopsys）、安謀（ARM）等等。那為什麼別人寫不出來？因為這要數學、物理、電機非常強，最後半導體技術發展還是要回到基礎科學。

中國大陸當時與現在的問題是不夠重視基礎科學，當然他們為了發展核子彈、衛星、洲際飛彈，會有一定的科學能量，但就一般的人民而言，愈來愈少的人去念物理、化學、數學等基礎科學，因為想要很快賺錢，現在才知道重要。

所以大陸必須從最核心、最基礎的科學開始訓練一批人，還不一定成功，然後這批人要到產業界的實驗室去工作，「那不是昨天我還不會爬，我明天就可以跳」，當然大陸如果真的要去做，可以很快，也許能壓縮一點時間，但這個一點也會是很多很多年。但也並非沒可能突破，19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盛行，許多人才都被趕出美國，其中就有錢學森那批人，就讓大陸技術有突破。

所以風險不在技術問題、產業競爭力，我認為台灣半導體至少還有10年光景。但風險會在國際政治角力，美國如果有一天要求台積電選邊站，不能有灰色地帶，那事情就大條了。大陸是台灣半導體最大市場，台灣半導體產業至少會垮一半，聯發科會完蛋，台積電市值會縮減，南京廠可能要關了。如果走到這種沒有交集的G2-GSC體系，屆時大陸發展半導體就要像當時發展核子彈一樣，自食其力。

多維TW：美國現在已明確要箝制中國大陸的科技發展，中美科技戰對全球科技業的發展有何利弊？

朱雲鵬：就要看你怎麼看，就像大陸給特朗普（Donald Trump）的綽號是「川建國」，大陸三四十年來半導體都沒有發展成功，原因是還在做夢，認為沒有危險，不成功也不會怎麼樣。現在人家真的要斷貨了，才知道被掐住脖子的感覺，不能不搞了。但這中間的過程必然有調整成本，而且這個成本是全世界都要付出的代價。

目前台灣大概可以喘一口氣，至少在美國期中選舉前還可以。這終究要看美國政治的變化，拜登（Joe Biden）愈得民心，民主黨愈得民心，然後期中選舉不是很憂愁的話，對於中美關係不進一步惡化是有利的，但風險依舊存在。

多維TW：照您所說，美國技術優勢巨大，但難道北京沒有反制的能力或工具嗎？

朱雲鵬：北京當然可能反制，這牽涉中美要不要脱鈎的問題，現在看起來經濟是不可能脱鈎，至少拜登，甚至特朗普也沒辦法強制脱鈎。

但在半導體領域，美國如果採取脱鈎，要先考慮到這雖然會讓大陸發展再拖延二三十年，但自己也會付出高昂代價，高通（Qualcomm）股價就完了，美國ARM、Synopsys等半導體設計軟件，原來的最大市場是大陸，這些廠商一定會有意見。

其次，北京可能也會某種程度反制，比如說稀土，但能動用的招數還不太多，農產品禁購也只有短期的嚇唬功能。而北京對台積電更沒有籌碼，反而應該幫助南京廠運行，至少前一世代的產品供應不會出問題。

多維TW：台積電在半導體的重要地位，使其被封為台灣的護國神山，然而此前坊間出現台灣可以拿晶片換疫苗、促進台美BTA等言論，台灣半導體究竟能否成為這種談判籌碼？

朱雲鵬：首先要看這些產業的特性，要看國家有多少強迫他們的力量，就半導體而言，是滿受制於政府的，雖然政府股份可能不多，但掌握了土地、水、電等資源，當然會有一定的發言權。

不過，想當談判籌碼，技術必須是100%自主，如果台積電這裏面沒有歐美技術，那比較可以跟人家談條件。但現在這裏面就是有美國技術、歐洲技術，那這就不是籌碼了。你認為我的晶片可以卡到人家的脖子，那人家還認為他的上游廠商可以卡到你的脖子，那怎麼當籌碼？我認為這都太高估自己。

多維TW：在媒體大力追捧下，台灣產業好像只剩下半導體跟台積電而已，那你覺得蔡英文在產業政策提出六大產業，對台灣未來產業前景真的有對症下藥嗎？

朱雲鵬：我認為台灣很早就過了那個政府挑產業的時代，政府挑產業，必須很了解產業，主管單位要比產業有更大的格局視野，五十年前你當然說有，不然為什麼是政府主導去學半導體技術？

但現在與以前差別太大，政府挑產業絕對比不上產業界，更比不上那些創投基金。所以政府真的不能去挑產業，而是應該去做一些長期的、基礎的工程，同時也是產業界不可能做、沒有動機做，也沒有權限做的東西。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教育，政府必須預測未來哪些人才會不足，進行籌劃調整。至少目前我對台灣教育的問題非常憂心。此外，還有少子化、不婚不戀、房價過高等問題，政府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絕非挑產業讓企業投資。

多維TW：半導體已成為台灣產業最大部分，這對台灣經濟前景的利弊？半導體產業創造的就業工作並不多，會不會造成未來薪資水平差距拉大，產生一些經濟、社會問題？

朱雲鵬：這個問題已經產生了，台灣一般百姓的情況其實跟美國類似，就是很不好，薪水不高，雖然物價便宜，不過房價貴。這絕對是台灣的隱憂，必須想辦法克服，任何一個國家要強，還是要均衡發展，但方法不是去壓制台積電，而是讓其他很多產業可以起來。

真能解決薪水問題，重點應該在產業發展與勞動生產力，這同樣牽涉教育問題，如果教育本身不能夠賦予畢業生足夠的生產力，畢業生是不可能有高薪的前途。

但問題是，現在學生都不喜歡吃苦，我以前曾擔任景文技術學院（現稱：景文科技大學）校長，出路最好的會計系總是招不到學生，反而與吃喝玩樂有關的餐飲、旅館、觀光等系所，學生最多。相形之下，台灣產業競爭力是最不需要擔心的，因為這些產業能夠存活下來，都是身經百戰。

【本文授權轉載自第64期《多維TW》（2021年3月4日）封面故事。如欲閲讀全文，請按此訂閲多維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和獨家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