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招牌逐漸消失 城市美學留不住

撰文:大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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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文字是歷史的載體。人手一筆一劃、一勾一捺寫成的書法招牌,曾經是香港一道隨處可見的風景線。

走進旺角砵蘭街,76歲的華戈回憶起70、80年代寫字檔林立的景象,「第一檔林儀,第二檔謝僕……」此時此刻,砵蘭街的寫字檔早已不在,城市招牌亦隨著建築條例實施被一一拆下。香港招牌滿街的光景已成過去,這座城市的書法是否一同消散在時代的更迭中?

攝於皇后大道的舊照,當中可見大量書法字招牌,包括近百年歷史的陳廣記珠寶行(受訪者提供)

前代寫字匠華戈、招牌工場第二代李健明,分享寫字與招牌匠的故事時,嘗試拼湊出往日繁華城市的招牌風貌。

大學線記者|歐姵延 盧俊羽 大學線編輯|何正軒 大學線攝影|歐姵延 何正軒

研究香港書法家的團體「墨跡」指出,從20到90年代,經各地主要城市街道的舊照片比對,香港可能是世界上漢字書法招牌數量最多的城市,而其中不少招牌出自坊間寫字匠的手筆。

華戈,本名馮兆華,1983年開始在砵蘭街擺檔寫字。德福廣場、美心皇宮、富臨酒家、帝都酒店,這些港人熟悉的地標招牌皆出自他筆下。「我從不『揀客』,一視同仁。你穿著西裝來我又一樣(對待),你是掃街阿嬸又一樣,一樓一鳯姐(妓女)又一樣。」。華戈憶起當年有一位年輕的女生找他幫忙題字,他以為只是學校作業,只收了一百多元。後來前美心集團主席伍沾德邀請他出席晚宴,才發現那次自己寫的,是集團旗下粵菜酒家「美心皇宮」的招牌。「不揀客」、「不拗數」,華戈只求客人喜歡自己寫的字。

寫字匠華戈獲前美心集團主席伍沾德邀請出席晚宴,才發現原來美心皇宮的招牌由自己所寫,圖中為華戈與招牌合照(受訪者提供)

家鄉在廣東順德,華戈於八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家境不好,沒有資源讓他跟老師學書法,連毛筆都是從長至幼傳下去,傳到自己時毛筆早已「開叉」。非書香世家出身,更非名師之徒,寫得一手好字全靠「好奇」,每遇長輩揮筆他都會從旁偷看。中學在縣城的新華書店看王羲之的〈蘭亭序〉字帖,過年又到祠堂看長輩寫揮春,在學校則用「家傳之寶」開叉毛筆參加書法比賽,華戈不服輸的性格跨越了出身與資源的限制。

一塊油漆招牌開始的寫字人生

1979年,31歲的華戈來港,在親戚的燈飾店打理雜務,一天的工資才30元。翌年全港青年學藝比賽,他在中文書法比賽中獲公開組優異獎,作品在香港大會堂展出。有士多檔主欣賞他的作品,用80元請他幫忙在土瓜灣的士多即席寫招牌。在沒有電腦字的年代,招牌一般由寫字匠於牌匾即席揮毫,或者以書法在紙上草擬後,由招牌匠加工製成招牌。當時華戈到五金舖買來一磅裝的紅油和白油,用油掃沾上油漆即場為店家寫上白底紅字的招牌,「(街坊說)真厲害!隔離鄰舍街坊個個都『拍爛手掌』。」如是者,請他寫字的人一個介紹一個,開展了為他人寫字的職涯,一寫便是半生。

寫字匠華戈即席題字(《大學線》歐姵延攝)

辭工代他人書 不怕危險為維生

約1983年,找他寫招牌的客人越來越多,華戈乾脆辭去燈飾店的工作全心寫字。剛開始的生意不穩定,他便在街上巡視,主動問店家是否需要寫招牌。用舊書包裝著各色油漆和油掃柄,穿上「白飯魚」在街上到處逛,豈料有次警察推他到牆角問話,以為外露的綠色圓身油掃柄是手槍、油漆罐是手榴彈、白鞋上的紅油是瘀血。寫大字的人一身邋遢是常態,華戈在寫字早期亦為生計奔波。

有次他在荃灣一座28層高的工廠大廈外牆寫招牌,爬出離牆身只有20吋寛的竹棚從最高層寫下去,那時沒有買保險和安全帶,他只用尼龍繩拴著腰間作安全措拖,不容錯漏下寫完一個又一個長、闊各四尺的大字。高空作業不怕危險?華戈把手一揮,豪氣地說:

「為生計,怕甚麼!」
華戈

80年代寫字匠林立的砵蘭街

80年代的砵蘭街有九檔寫字檔,華戈在行家的介紹下成為砵蘭街第十檔,提起其他寫字匠,他仍能一一記起各人的名字和特點:「第一檔,林儀,新會人,左右手(寫字);第二檔謝僕,來自安徽、浙江一帶;第三檔許為公,寫北魏(北魏體)的;第四檔區基,寫歐體;陳有寫楷書,還有許一龍等等,共九個檔口。」一街之隔的旺角道又有數檔,如人稱「大舊李」的李漢。後來他花了2600元頂下錢康在山東街的檔口,附近還有黎光、黎振兩父子,是寫字匠裡華戈最欣賞的人,認為他們寫的字端莊、敦厚。即使處於競爭激烈的環境,華戈的字仍深受顧客歡迎,他表示秘訣是「人端字正」,才寫得一手好字。

寫字匠華戈與其位於旺角砵蘭街的寫字檔合照,圖中為48歲時的他(受訪者提供)

生意好的時候華戈一天可以賺到300元,是打工的十倍。「招牌佬」找他寫字,他都是馬上交貨,把字寫在白雞皮紙上,讓招牌師傅拿回去照他寫的字「𠝹膠」。

「墨跡」把香港寫字匠分為「學者派」和「自學派」,「學者派」一般是清末民初的南來文人,自20年代末開始活躍,如書法家區建公。而華戈所屬於的「自學派」寫字匠多為歷史上多次移港潮下來港的內地年輕人,最早自50年代開始活躍,他們多數參考當代流行的字體風格書寫,作品因收費相宜而多見於中小企業。

膠片與文字 一代人的情誼

往日寫字匠草擬招牌字後,會在紙上灑上一層木糠使其風乾,再由招牌師傅帶回工場進行後期加工。現年50歲的李健明一家都從事招牌製作,他表示以前製作膠片招牌的工序毫不簡單:先用生膠把草稿貼在膠片上,再用線鋸機和30度刀互相配合,把字型切割出來,其後經過打磨、拋光才大功告成。

對李健明而言,「招牌佬」與「寫字佬」的命運是互相交織的,雙方都需要彼此才能營生。70、80年代交通不便,多數招牌店都只會找附近的寫字匠幫忙寫字。當時寫字匠李漢在彌敦道和旺角道交界的街口擺檔,認識了李健明之父——招牌匠李威。二人從工作的關係慢慢成為朋友,更會相約一同飲茶和行山。

李漢在90年代初退休,念在與李威的情分,希望把自己的字體留給他造招牌用,於是把字典前三分之一,即約三千個字寫在紙上,分三次送給李威和李健明。李健明把三千字的原稿保存在十個文件夾中,但隨著電腦字出現,李漢的字體已甚少用在招牌上。然而,把李漢的字體數碼化的念頭一直縈繞著,直至2015年李健明在電台節目中得知有公司幫人把手寫字數碼化,他於是上網找到台灣公司Just Font的聯絡方式,由對方為李漢的字體編碼。

李健明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拼字、勾字,檢查並統一風格,終於在2020年發起「李漢港楷」的眾籌,並在約兩個月間籌得133萬港幣,成功公開發行李漢的字體,售價為港幣2500元。以一人之力完成整個字體電腦化的工序難免吃力,但李健明表示李漢作為寫字匠,願意把自己賴以為生的字體送給爸爸和自己是很罕見的,完成字體保育的繁重工作,只因不想浪費李漢的心血。

招牌式微 順應時代而轉型

李健明指他所在的耀華工作室現時已幾乎沒有招牌製作的生意,原因之一是行業競爭大,內地招牌工場有價格優勢。此外,現時的店舖租期較短,較少店主願意花錢托人做昂貴的招牌。工作室現時主要以文創產品維持收入,亦有舉辦與招牌製作以及字體保育相關的工作坊及導賞團。

招牌製作人李健明所在的耀華製作室現時已甚少製作招牌,改為推出各種文創產品維持收入(《大學線》歐姵延攝)

香港經濟轉型 書法招牌漸逝

「墨跡」是2020年成立的本地書法及應用藝術研究團體,由任職香港理工大學設計系客席講師的黃宣游成立。「墨跡」分析書法招牌式微的原因之一是香港社會結構性的改變。香港史上書法招牌產量最高的四大書法家:區建公活躍於30至60年代末,謝熙活躍於50至70年代,卓少衡和黎一鳴則活躍於60至90年代間。而這些名家招牌所屬之行業, 見證香港定位之變遷。20年代起,香港名家招牌多是銀行、洋行、商會、貿易、茶莊、參茸等商號;60年代起,則多見於工業、建築業、實業、印刷等。到了80、90年代,香港經濟急速轉移至地產主導,租金和營運成本居高不下,令很多老店倒閉,傳承幾代的書法招牌續漸消逝。

上環的有記合臘味家是書法家區建公現存最早在港書寫的招牌,寫於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大學線》何正軒攝)

談到書法以至書法招牌的價值,黃宣游指出書法是講求法道的藝術,書寫大字而能夠保持結構嚴謹絕不容易,故書法招牌的生命力是電腦字無法取代的。他期望透過開授書法班,以及透過社交媒體推廣書法招牌的資訊,使本土招牌與字體更為人所知,提升城市人的美學水平。

法例令大量書法招牌被拆

招牌保育團體「街招」的創辦人之一麥憬淮指,《建築物條例》表明不論「靠牆招牌」抑或「伸出式招牌」均屬建築工程,展開工程前必須事先獲屋宇署批准圖則及同意,否則屬於違例。這令舊有招牌成為僭建物,很多招牌在屋宇署的清拆令下被迫拆除,是大量招牌消失的主因之一。根據發展局局長甯漢豪於2023年7月5日書面回覆立法會議員陳凱欣的質詢,單在2022年,屋宇署在全港各區共發出1119個清拆令,進一步使香港招牌消失殆盡。

「街招」由同為建築師的麥憬淮(右)和馮達煒(左)一同創辦,本年度也曾舉辦展覽《字落㽞痕》(㽞音:留)。麥憬淮希望大眾能夠欣賞招牌,了解招牌背後的意義(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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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憬淮指「街招」已協助本港超過150間店舖保育招牌,利用拆除的招牌籌備不同的展覽,甚或與不同師傅合作,以書法設計招牌,讓更多人了解到招牌在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藝術角色:

招牌其實是一個集體去看的一件事,不同的招牌組成的某一個街景,代表著那個城市,代表著那條街的特色。
麥憬淮

【本文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實習刊物《大學線》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