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根城市綠洲的韌性 石梨坑村抗清拆:盡力打場必輸的仗
「最不捨得當然是祖先興建的屋、開墾的土地。當時石籬邨(公屋)尚未建成,祖先種下果樹,這片土地養活了我們幾代人。我們從來沒有騷擾政府,政府也不應該騷擾我們。」從小住到大的石梨坑村面臨拆村厄運,56歲的原居民葉卓蓮望着前一晚親筆寫下的感受,哽咽得說不出話,交由侄女葉雯一字一句讀出。
石梨坑村半隱在葵涌石籬、金山郊野公園之間,鄰近石籬邨。去年9月,政府宣布擬改劃地皮用途,由綠化帶改為興建五幢公營房屋。此寮屋村落已有百年歷史,全盛時期有200戶人,見證石籬變遷;村民世代自給自足,安居於山邊,如今命運卻只能交由政府定奪。面對殺到家門前的遷拆屠刀,即使自知勝算不大,村民仍貫徹與大自然共存的韌性,捍衛這塊城市中的綠洲。
改變規劃的消息公布後,葉卓蓮的女兒周藹銓和表姐葉雯迅速成立「石籬改建關注組」。自小在村內長大的兩人花了三個月時間,向村民收集以往的文件、照片等,又透過口述歷史重塑石梨坑村昔日的面貌。
石屎森林中的一點綠 點圖了解更多位於葵涌的石梨坑村:
有村民述說,早於光緒時期(1875年至1908年),已有零星居民在石梨坑村位置自建木屋,但正式建村則要數到二戰前。葉雯和周藹銓的太爺(太公)葉榮正是開村村民之一,當年他從肇慶的羅定市來港,曾在葵涌從事搬運工作。葉雯和周藹銓推測,當時附近平地已被人佔用,於是葉榮與鄉里便選擇依山建屋。為方便農業灌溉,首批村民圍繞由城門水塘流下的水坑而居,加上鄰近石梨貝水塘,便在1950年代取名為「石梨坑村」。
親力親為 互助互勉 從大自然學會強韌
充足的水源讓往日村民得以自給自足,6、70年代,包括葉家在內,大部分村民均開墾梯田,務農維生。葉卓蓮小學時讀下午班,每天日出前便會被媽媽叫醒,幫忙割菜。她如數家珍地細數各種農作物:夏天的瓜豆、冬天的生菜芹菜、大蕉,還有她口中的「石梨草」——白花蛇舌草,甚至為鞏固梯田種下的茉莉花,葉家和隔籬鄰舍一樣,都會送到當時被徙置大廈第一至三座(現石排街公園附近)包圍的露天街市販賣。葉卓蓮露出自豪的笑容:「很『快脆』,一個早上便賣完,因為很多人知道(我們的菜)新鮮。」
以往村裡沒水電,葉卓蓮的父親,村長葉樹佳在仁濟醫院的幫助下,於70年代成立互助委員會,為村民爭取郵箱、石屎路、水泵房等基礎設施,又引入電力和自來水供應,「以往要上山從城門水塘引水道的水渠取水,要搬水泥上山、設障礙物儲水,再用水喉接駁山下,將水源引至居民住處。」隨着互委會成立,石梨坑村的發展漸趨穩定,高峰時一村、二村人口曾高達200戶,連同附近金山村合共有約2000名居民。
比起生活上的不便,颱風侵襲才是村民最大的挑戰。除了農作物「遭遇不測」外,葉卓蓮居住的祖屋更遭殃——廚房整個瀝青紙製的屋頂被捲走了,「沒有了屋頂,廚房頓時很『光猛』,雨水淋濕所有東西:雪櫃、米缸、床鋪⋯⋯」即使後來轉用石棉瓦製的屋簷,仍會被強風吹起。大約2000年時,有次十號颱風來襲,她記得當時屋簷和牆壁之間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空隙,嚇得她抱住女兒大叫:「有光呀!好驚呀!」周藹銓一樣歷歷在目:「每次打風落雨,(水道內的)水就會氾濫,村路就會像『滑浪飛船』(滑水梯)一樣。」而塌樹等大型障礙物,往往有待村民協力鋸斷、清理。
隔壁的葉雯家以往是由鐡皮、木板建成的屋,惟在她小時候被一次颱風吹至破爛,她和家人遂於2002年用石頭和磚塊興建新屋。以往居民大多親手建屋,從坑內執拾石頭,然後琢至所需大小及形狀,亦會運用到紅磚。雖然建屋時她年紀尚小,「只是細路仔玩玩」,仍學懂了搓水泥,笑稱「像小時候搓麵粉的放大版」。
身土不二 山林原野遍布驚喜
一片片田地,就是本土農業史縮影——隨着內地輸入進口菜,加上石籬街市改建後租金加至幾千元,村民單靠賣菜入不敷支;而葉卓蓮一輩的村民又出外工作,葉家的農田在2002年至2010年間逐漸變成休閒用途。儘管少有務農體驗,年輕一代的村民仍活在村落的護蔭下,擁有與大自然作伴的童年。同為「90後」一員,當一般同齡人看電視、打機,兒時的葉雯和周藹銓卻會將大蕉葉當作遮陽傘;家中養雞和鴨,她們便會打鬧着拾雞蛋鴨蛋;又會在石頭上畫畫,鬥誰畫得更好。葉雯笑說:「小時候放假,我會到處跑、到處玩,搞到整隻腳傷痕累累,老師以為我被家暴。」
有別於在高樓大廈長大的同齡朋友,山林和原野構成了年輕村民們獨有的回憶——周藹銓還記得,小時候到同學家裏作客,才知道原來住大廈要乘升降機。難怪她真誠地說道:「大自然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對大自然的謙卑亦由此種下,「其實我們都只是環境的過客,應該摸索如何在大自然生活,珍惜土地賦予的資源,而不是不斷開發。」
屹立石籬七十載 見證社區變遷
石梨坑村雖隱身大自然,卻非與世隔絕,尤其村長葉樹佳與石籬區有不少互動。他曾在約1985年組織「石籬康樂組」,為石籬居民籌辦聚餐、旅行等康樂活動。石籬曾有不少球埸,葉樹佳聽聞區內小朋友熱愛踢球,便為他們組織了足球隊,在葉卓蓮的印象中,足球隊曾代表葵青區出賽。踢完球後,父親往往一改平時「一個早餐兩份食」的節儉,「闊佬」地請隊員們在區內茶餐廳飽餐一頓。1991年第四屆區議會選舉,葉樹佳更毛遂自薦,與時任區議會主席李永達競逐石籬區議員席位。
整個石籬邨分多期清拆再重建,石梨坑村則一直見證着石籬的發展。由葉榮建村時山頭的木屋區,先後發展出臨時徙置區、徙置大廈,以及石籬一、二邨等公共屋邨,石籬在數十年間出現四代不同住屋形態,而石梨坑村村民亦在期間經歷兩次「上樓」,搬往區內公屋。至今村內只留有約30戶、共約70人,石梨坑村的面貌卻是一貫,生活靜謐不變。
區議員:石籬居民童年回憶 改劃流程問題頻生
見盡石籬變遷,石梨坑村終迎來變故,擔任石籬(北)區議員逾20年的林紹輝直指拆村「完全不合理」。他從小居住在區內徙置大廈,形容石梨坑村為石籬「後花園」,是上山遊玩的必經路,成為部分區內長大街坊的重要回憶:「我們常跑上山玩,捉蝌蚪、捉金龜子、玩豹虎,或到引水道嬉水。」 儘管現在村民不多,迄今仍有石籬居民會自發到石梨坑村內修葺環境,「石梨坑村都是我們的一份子。」
林紹輝續批評政府改劃考慮欠周,流程上未有按部就班。本應先由城規會處理改劃土地用途,再討論建屋計劃,政府卻在去年9月13日葵青區議會會議上直接找來房屋署、運輸署等代表列席,「明明十劃都未有一撇,但好像已經一定會成事。」他又在會上詢問關於石梨坑村居民安置及賠償安排,但未獲城規會回覆。林紹輝坦言,大量區議會議席懸空下,政府疏於諮詢,只在馬路欄杆張貼通知。加上區內交通擠塞嚴重、屏風樓等隱憂,他深感無奈,只能輕嘆:「政府想做的事,你都阻止不到。」
改劃恐「越食越入」 趕絕石屎森林一點綠
自然、樸素生活,無疑是石梨坑村的兩大代名詞。長春社公共事務經理吳希文曾就石籬改劃大綱向城規會申述,他表示是次改劃範圍原則上選址不當。吳希文擔心,政府僅在雨季(約5月至9月)進行生態影響評估,或低估石梨坑村一帶的生態價值。他在冬季前往視察時,部分觀察和評估所述不吻合。他舉例,他們見到懷氏地鶇等多個品種的鶇,又曾看到金頭縫葉鶯、銅藍鶲、小白鷺等多種鳥類,但政府評估未有全面記錄這些在石梨坑村附近出沒的雀鳥。
吳希文解釋,綠化帶與郊野公園之間存在「生態連繫」(Ecological linkage),林地間一直有動物穿梭。因此,倘若損害綠化帶,雀鳥可能因為難以在此覓食,或受到高樓阻擋而減少前來,影響牠們的飛行路線,繼而破壞「生態完整性」(Ecological integrity)。
他進一步補充,政府聲稱若發展該處,將砍伐約2100棵樹,惟數字僅計算成齡樹(Mature trees),未有考慮幼樹和林下灌叢等。補償方案同樣不足,只計劃在路邊和屋苑平台補種約1600棵樹,「那樣的生態價值和我們現在於石梨坑村見到的一大片林地是不能比擬的。」
構想中的地盤與金山郊野公園最近距離僅100米,吳希文擔憂如果事成,將開啓迫近郊野公園發展的不良先例。除了生態影響外,更會失去城市和郊野之間的緩衝區,令城市面貌漸趨單一。
捍衛家園一呼百應 盡力打場必輸的仗
得知改劃消息後,葉雯和周藹銓決定設立關注組,反對改劃。她們原本只希望向村民傳達資訊,後來竟驚喜地揭出石梨坑村的悠長歷史,以及與石籬區的淵源,還有一直近在眼前的多樣物種等。比想像中更豐富的歷史意義和生態價值,讓兩人「越做越有動力,越想爭取留在這裏。」
幸運地,她們的努力獲得公眾響應。1月第一輪申述時,關注組在短短兩星期已收到過千個意見,更有街坊自發協助,如根據政府興建五棟公營房屋的計劃,自製建成後的設想圖,供之後申述用。然而兩人深明勝算不大,「我們不是第一條村,也不會是最後一條村。」從事環境關注工作的周藹銓表示,「過往十條這類村落中,有九條半都保不到。」她坦言曾猶疑是否要打這場注定會輸的仗,但即使政府最後一意孤行,兩人始終相信眾人的付出會為家園留下見證。
過去幾個月,葉雯聯絡村民做口述歷史,周藹銓則審視研究報告等相關文件,整理出歷史、環境、規劃等不同層面的理據,以反駁改劃。準備下一輪申述的同時,兩人發起導賞團、藝術創作、許願節等活動,讓更多人踏足她們的家,了解並體驗石梨坑村。關注組又邀請本土研究社、風火山林等團體,就着是次改劃從土地運用等不同角度分析,期盼引起更多人對土地議題的關注,「我們想集結不同人的專長,那怕石梨坑村只是一個案例,都希望可以創造到價值,貢獻未來。」
「就算石梨坑村保不住,都有它可以做的角色。」或許這場家園保衛戰最後仍是失敗收場,但她們對輸贏的定義有另一番解讀:「若我們仍能爭取到一些東西,也算是輸少當贏。若你不去嘗試爭取,又怎知道結果會是如何呢?」
擁有在大自然成長的體驗,周藹銓深感榮幸,她希望讓大家知道,「香港不是只有我們村是這樣,這種(與自然為鄰的)生活形態值得被尊重和接納,成為城市的另一種生活選項」。
【本文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實習刊物《大學線》授權轉載,原文:植根城市綠洲的韌性 石梨坑村抗清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