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光彩轉瞬即逝 本地劇團如何保育?
「表演藝術是遺憾的藝術,看完就沒有了,所以要盡力保存它。」 香港話劇團節目部主管黎栩昕如此說。
與電影、文學等藝術形式不同,諸如話劇、歌劇、舞蹈等著重呈現現場的表演往往演出期較短,觀眾未來得及欣賞便已落幕,亦難以找到錄影重溫——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錯過的,不僅僅是一場演出,那些舊作蘊含著的,是一代又一代的社會面貌,是我們不曾親身見證的歷史。
2019年,中英劇團成立本地首間檔案文獻庫,香港話劇團多年來亦保留、重用演出道具及服裝等。整存工作看似微小,卻能延長作品壽命,讓遠至上世紀的作品被新一代觀眾看見。六月初,中英劇團、香港話劇團首次開放其珍藏,期望讓公眾了解整存舞台藝術文獻的意義。
大學線記者|曾諾晞 蘇楚淅 大學線攝影|蘇楚淅
乘小巴抵達半山波老道10號,走進紅磚屋,沿著斜路向下行,穿過堆放著道具、服裝、鞋子的長廊,在一道白色圓拱型木門前停下,跨過沙包,打開門,數個鐵架佈滿不足200呎的地庫,厚重的文件夾順序排列在架上——這裏正是中英劇團的檔案文獻庫。
上世紀劇目藏香港歷史
自1979年創團起,中英儲藏了大量與舞台製作相關的檔案,如排練日誌、服裝設計圖、佈景、樂譜、底片等。然而,因缺乏資源、人手、技術,中英未能妥善保存及活用存檔。直至2018年,有職員從外國引入有關藝術保育的概念,中英始構思成立文獻庫。同年四月,劇團獲政府「具競逐元素的計劃」為期一年半、合共100萬元資助,把地庫改裝。翌年,本地首個劇團檔案文獻庫面世。
45年來,中英劇團製作了多齣為人熟知的經典:如《我係香港人》、《相約星期二》、《留守太平間》,熱門新作則有《唐吉訶德》音樂劇、《解憂雜貨店》等。此外,中英亦致力於戲劇教育,並與康文署合辦「社區口述歷史戲劇計劃」,製作多齣口述歷史相關戲劇。至今,文獻庫儲藏大量與戲劇教育相關的檔案,如「元朗.天水圍青少年音樂劇團」分階段演出資料,以及十多年前香港各社區、康復者及長者的口述歷史計劃紀錄。
(中英劇團的)這些紀錄,也是在側寫香港的發展和歷史。
節目及傳訊主管李淑君特意展示一本場刊——中英劇團於1981年改編自《動物農莊》的《萬牲園》(Animal Farm),標誌性橙色封面上的劇團名稱卻並非中英劇團(Chung Ying),而是「England-Asia Touring Theatre Company」。原來,那時中英劇團首次於海外巡演,可馬來西亞排華嚴重,與中國有關的劇團名稱或引起仇恨,為確保演出順利,劇團以別名外出巡演。
場刊旁,擺放著一個精巧的佈景模型。六棵青綠小樹環繞著一座用卡紙、竹籤搭建的棕紅小木屋,屋子旁豎立著晾衣架,架上掛有數件衣物,驟眼看仿似座避世荒島。
模型旁的相片證明了這座荒島是真有此地。90年代,港府計劃填海,連接昂船洲和西九龍。中英劇團以此為背景,於1992年製作劇目《會唱歌的昂船洲》。當時設計師在現場勘察環境後,製作了一個容易遷拆的佈景,搬往昂船洲這英軍禁地實地演出。觀眾需在中環碼頭乘船至昂船洲觀看劇目,從他們上船那刻起,演出便已開始。這具模型,便是劇團為記錄是次破格演出而重製的佈景模型。
舊作演出服不斷復活
同樣成立近50載的香港話劇團則著重向公眾提供款式多樣的劇目,創團至今製作近五百齣劇目,當中不乏如《暗戀桃花源》、《天下第一樓》等經典之作,近作《大狀王》、《史家本第二零二三回之伏虎降龍》亦叫好又叫座。
話劇團座落於上環文娛中心,與香港中樂團及舞蹈團等共用四至八樓,場地空間較中英劇團大得多,但沒有建立專門的文獻庫,只靠各部門職員把演出資料存檔,例如服裝部記錄各劇目的服裝並按需要保留,道具部亦會收集、再造、重用道具。
訪問當天,節目部主管黎栩昕帶領記者參觀服裝部。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用作縫製衣物的工作空間,約為一間中學教室大小;另一邊則是倉庫,用作儲存大量服裝、鞋子、配飾等,面積超過兩間教室。
庫內所保存的戲服,不少也用於新舊劇作。例如2019年《如夢之夢》由黃呈欣飾演的法國模特兒,身穿的是2004年《家庭作孽》中馮蔚衡的一身橙色長裙,長裙胸口原有的結帶被換成兩顆珠寶;《如夢之夢》中的作曲家一角,所穿的則是2005年《鐵娘子》中女主角的黃綠長裙,設計師在重用時為其配搭啡色長褸,以配合時代背景。
(設計師)會用mix and match(混搭)方法令服裝「再復活」。
而昏暗的道具倉則比服裝倉大得多,倉庫底層面積超過兩間班房,四周搭著三層、合共逾三米高鐵架,架上層層堆疊不同種類及大小的桌椅,高度直抵天花板。
上層面積同樣寬敞,大量物件整齊排放,單是風格各異的行李箱就有二十多個。不同造型的刀劍、酒杯、佛像等亦通通自成一角。道具師傅還特意在貨架底翻出市政局年代的垃圾桶,笑說那時特意從垃圾站撿回來。數算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歷史了。
一眾記者彷似尋寶般,所見之物皆感新奇,特別是那些印象深刻的經典道具:黃秋生在《十八樓C座》裏背著的近兩米長的巨蟹 、《不散的筵席》中燒臘師傅(吳家良飾)抓住的雞……
有賴保存妥當 故事流傳外地
保存文獻看似微不足道,但若能妥善運用,不僅令香港歷史有跡可循,亦可讓作品壽命延續,流傳至外地。
香港話劇團於2017年首演的劇目《原則》,正因資料保存得宜,才使外地劇團順利把這作品在當地劇場重現。《原則》講述一間中學因新校長上任而引發的風波,故事關心香港教育制度,談及公義等命題。疫情期間,舞台製作停擺,劇團於是把演出錄像放在戲院和網上播放。殊不知有內地劇團在網上觀演後十分欣賞此劇,希望話劇團能授權他們將此劇改編成普通話版,在國內重演。話劇團不僅把劇本、錄像交給對方,還分享各種製作設計圖,連「prompt book」 (演出時後台使用的提詞冊)也一併交給對方。而內地劇團在改編劇目時亦與原作編劇郭永康保持溝通,力求保留原作的背景、語境,作出適當調整。
今年五月,黎栩昕與原作導演、編劇赴深圳看演出,觀後除感慨內地版的還原度很高,她亦發現,當作品以第二種語言重演,故事所傳達的理念便能流傳開去:
「有內地觀眾看完後問可以在哪裏看到原版…… 一齣戲的討論原來是可以延續到其他地區,一些理念可以繼續散播,而這製作是能夠代表香港的。」
欠缺資源 環境惡劣 保育困難重重
保育製作歷史固然有價值,可這對劇團而言並不容易。
中英劇團文獻庫面臨種種挑戰,首當其衝的是選址問題。位於半山波老道10號的中英劇團前身為英軍醫院,建築已有過百年歷史,外牆經常滲水、掉粉塵。去年九月,香港正值「五百年一遇黑雨」,文獻主任麥家蕾憶述當時雨水湧入文獻庫,「(文獻庫)門外那條斜路變了一條小河!」水位及至小腿,有不少檔案被破壞,花了足足半年重新整理存檔。事後文獻庫門外添置數個沙包,庫內的鐵櫃則加裝滾軸輪,而最底一層也離地至少20厘米。劇團曾考慮修葺外牆及疏水設備,但礙於此處是一級歷史建築,不能輕易改動。
位於地牢的文獻庫亦有另一弊病:潮濕。麥家蕾解釋,當濕氣和空氣產生化學反應,坊間一般買得到、經漂白且帶酸性的紙張便會發黃,因此劇團需購買比普通白紙貴的無酸紙,裝載文獻的儲存盒亦要指定從外地購買。庫內還需長期開動兩部冷氣機及一部工業用抽濕機,外加防潮櫃來儲存錄影帶和菲林。
與中英劇團不同,香港話劇團沒有能集中處理資料的文獻庫,劇團早年製作的錄影、劇本等,是由中大聯合書院胡忠圖書館協助整理、儲藏。現時演出的相關資料,則由各部門把資料數碼化後,主要儲存於雲端儲存空間,但當劇團需要某劇目的資料時,往往要從各部門分別調取資料,過程相對繁複。
黎栩昕坦言,話劇團現時保育製作歷史的方法並不是最理想。由於現職同事主要負責製作,存檔時未必能辨識物件價值,許多珍貴物件可能就此棄置。她亦有感保育工作是和時間競賽,譬如有些在舊劇照出現的人物,現職同事未能認出,需靠「元老級」前輩來認人。
中英劇團和香港話劇團皆為「香港九大藝團」,每年獲政府固定資助,無需像一般中小型藝團般定期申請藝發局的資助計劃,但兩劇團都表示在保育方面資源不足。
李淑君指,中英文獻庫每年營運成本約50萬,對比政府每年過千萬的資助佔比不算多,「但文獻工作是賺不到錢的。」由於無法盈利,即使文獻庫的保育設備並不完善,劇團也難以投放更多資源。
黎栩昕則坦言,保育並不是香港話劇團的首要考慮,藝術團體最首要考慮一定是創作,而香港藝團在創作方面的資源本已不足夠。根據話劇團2022至2023年度財務報表,政府於2023年資助劇團約5600萬元,佔其總收入七成,而單在劇目製作方面已花費將近2400萬元。
黎指出,現時政府並不希望劇團過份依賴資助,倘若想政府再投放資源予藝團作保育,是難上加難,
我相信絕大部份的團體都只會用自己僅有的資源、可以用的方法去做好archive(存檔)。
引入外國保育經驗 研討會首在港舉辦
多年來關注表演藝術記錄與活化工作的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在今年6月底曾主辦第34屆「國際表演藝術圖書館、博物館與資料館協會」(SIBMAS)國際研討會。SIBMAS首次在亞洲舉行,主題為「典藏的構作:表演藝術的保育、再現與詮釋」,逾60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表演藝術保育專家將親臨香港,分享保育經驗。
黎栩昕認為,外國已有更聰明、簡易的方法來保育表演藝術,透過吸收其經驗,能使本地藝團在保育方面更具效率。協會總經理陳國慧亦感嘆外國的藝術保育發展成熟。她在2017年往歐洲拜訪了16間博物館、資料館,印象最深的是法國一間博物館,其文獻庫面積大至一個足球場,庫內存放著17世紀的法國戲服。她又舉例比利時一間專業支援中心Het Firmament,儘管中心不會為劇團儲存文獻,它卻會給劇團提供專業保育知識。保育工作再不只局限於一間機構,而是能集體分擔。
她亦分享,英國國家劇院成立的檔案室與劇院教育部緊密合作。當地視文獻紀錄為教育的一部份,積極運用文獻素材做導賞,促使觀眾重新思考與舊物的關係——藝團整存文獻不僅是為了服務文獻本身,更是服務未來的觀眾。
她希望下一代的觀眾能更多看到香港以前的製作,而不只是現在的作品,故希望政府能為藝團提供資助用作保育。
若不理解為何儲存東西,儲東西便會變成負擔。
【本文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實習刊物《大學線》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