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所】互相扶持的浪茄兄弟:戒毒又有乜好怕喎!

撰文:吳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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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進出浪茄必經的山頭上,海灘在眼底下綿延開去,海洋和細沙交接泛起如泡沫的白浪,溫柔得像一個寬容的擁抱。但一直向下走,人聲愈來愈紛雜——周末的浪茄沙灘停泊了十多艘載滿派對男女的遊艇,紮營區五顏六色的是帳篷和晾掛的衫褲,有外籍男女還燃起升天營火、通宵夜話、喝酒抽煙。
一同分享這片沙灘的,還有自1981年便存在的戒毒所——西貢浪茄男成人訓練中心。這裏的簡樸,跟沙灘的熱鬧幾乎如平行時空。有晚,中心弟兄浩基心癢難耐,幾乎就要偷偷溜到沙灘上問人借口煙——其他弟兄立刻苦口婆心地把他勸服。這個地方,30多年來,就有無數弟兄在這裏清淨身心,抵抗欲念;也結成兄弟。身為同路人,即使跌得踉蹌,也扶持着走下去。
攝影:李澤彤、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浪茄學員一般禁足沙灘。但有時村長帶他們出外游泳,他們就像大男孩般又跑又笑。

簡樸生活 鍛煉意志

每星期有4天的早上,在東壩盡頭,一隊壯碩黝黑的赤膊男子從山上石梯,疾風一樣的衝下來,圍着停泊在路邊的大貨車,把車上的卡板、蔬菜、急凍食物等卸下來。弟兄們愛鬧着玩——瘦弱的浩基手執兩塊石頭,說:「我就係拎起呢兩嚿石頭,冇其他㗎啦。」另一弟兄則指着一個明顯較輕的卡板說:「呢個最重,為咗大家,我孭呢個。」笑完後,大家還是自覺的分工合作,用擔挑架在肩膊上、或把卡板整個背起,如同背負自己的十架。就這樣,急步走上又走落數百級,弟兄們終於回到家——浪茄男成人訓練中心。

一走入中心,拴住的四隻大狗便對記者狂吠——穿短褲的弟兄對記者說,原來這裏的狗只認得穿着短褲的赤膊男子。「如果我哋着番出街衫,佢地一樣會狂吠!」他笑說。走過簡陋的飯堂,其他赤膊短褲男子回頭,笑容明朗的打着招呼;廚房裏,幾個學員們的背流着油汗,把拆掉的卡板扔進爐裏生柴火煮飯。亦有弟兄下菜田工作、在屋頂髹油,都一樣打大赤肋,穿着款式長短稍有不同的尼龍短褲,在夏日烈陽下曬得銅黑油亮。忠直的狗兒就只認得這副模樣。

這個像共產國烏托邦的訓練中心現時一共有18個學員,有4個正在市區的中途宿舍接受戒毒訓練。他們或自願入住,或犯事後經感化官轉介。浪茄男成人訓練中心由基督教互愛中心成立,以群體生活模式提供福音戒毒治療,訓練期為1年。這裏的生活簡樸刻苦——每天天未亮學員們就起床,然後開始靈修、學習、幹點粗活、下田或煮飯,晚上10點就熄燈睡覺。這裏沒有智能電話、電視、冷氣,甚至手錶——中心有一個古老銅鐘,到了要聚集或靈修的時刻,就由學員大力的來回拉扯繩子作響。「在這裏生活雖然刻苦,但可以鍛煉大家的意志和毅力。以前弟兄們沉迷毒癮,就是因為着重當下的刺激,不理後果。」同樣曬得黑實的訓練主任盧家倫說。

「我覺得在這裏才可處理生命的問題」

浪茄成人訓練中心位於山谷,幽靜的穹谷在兩座山所投下的影子中。學員們第一次入村戒毒,首先要爬的就是這座從東壩盡頭升起的小山。這座數百級的山,就是大家必先翻過的一道心理屏障。本為髮型師的喬(化名)畏高, 第一次入村時站在山頂,聽見腳下兇猛海浪,怕得暈眩。弟兄握着他的手,說:「唔使驚,慢慢嚟。」他們才一起緩步下山。

現在喬快要畢業了。他是廚房組成員,揸起鑊鏟,負責弟兄每日三餐。「以前因為貪玩,吸毒已十幾年,從大麻,到丸仔、冰都會食。1998年入咗喜靈洲戒毒,之後都冇食十幾年。」他說。可惜,後來喬因髮廊生意失敗,大受打擊而重新吸毒。「吸毒嗰陣,好頹,覺得自己就算行街畀車車死都冇所謂。」喬說。

喬因犯事被法官判感化,他在還押期間反覆思量眼前的兩個抉擇: 應去在政府設立的戒毒所喜靈洲,還是到浪茄接受褔音戒毒? 前者所需時間較短,且自由自在,冇人跟你講道理,還可抽煙; 後者則要花上1年的時間,恪守紀律,過着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但在收容所時,喬收到女兒寄來的中秋賀卡:「爸爸我好想念你!下年中秋節我想跟你一起過!」 想着女兒,他終於決定認真戒毒,於是選擇了浪茄。「我覺得在這裏,我才可處理生命的問題。」

在浪茄,喬信了基督,認為自己倚靠信仰,才有足夠信心改變。漸漸地,喬上山也不再怕高了,搬着卡板也無懼的疾走上落。快畢業的他,經常義務幫弟兄們剪髮。

採訪當天,喬也剛好趁閒暇時光,架起布滿鏽迹的鏡子,為弟兄剪個靚髮。義工永耀也趁機把頭髮染得烏黑。他到廁所把染髮劑沖掉,金髮變黑髮,邁步回來,一副大佬格;一班年輕弟兄起哄造勢:「哇好靚仔呀!我以為胡楓嚟㗎!」隨即笑作一團,就像中學裏愛搗蛋的男生。

同為淪落人 兄弟互相扶持

36歲的泓鋒剛入村兩個月,是新仔。每次他見到這畫面,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想唔想像到?呢班人個個都曾經打架、睇場、劈友,甚至來自敵對幫派。現在大家竟然互助互愛,和諧相處。」泓鋒說。此刻,除了喬的臨時剪髮檔外,還有人在悠閒閱報,有人在捉棋、亦有人在對打康樂棋。赤膊的大家露出左青龍右白虎,但尖角利牙被歲月磨鈍了,竟予人樸實純良之感。

泓鋒看來就像一個你我身邊總會有的肥仔朋友,開朗健談又愛玩。但他也有一段難以想像的過去。泓鋒18歲開始落Disco,跟黑社會,跟朋友吸毒。「大佬話劈友前食可壯膽,劈友後食又可止痛。基本上,我除咗白粉外乜都試過晒。」泓鋒直腸直肚,說得飛快時托一托鼻樑上的方形眼鏡。他臉上還有道刀疤。「醫生話再深多幾厘米,眼珠就跌出嚟!」他笑說。

泓鋒後來成為一個典型的吸毒者——為了毒品要走去借錢,問朋友借、又會編種種謊話騙父母的錢。就算跟家人同住,要索K時也一樣索,High完就在家呆上一兩天,迷迷糊糊的。「當時我的腦裏只想着毒品,無論行為多卑劣,都覺得無問題。但後來清醒時就會萬分後悔。」泓鋒說。

你想唔想像到?呢班人個個都曾經打架、睇場、劈友,甚至來自敵對幫派。而家大家竟然互助互愛,和諧相處。
浪茄弟兄泓鋒

泓鋒決定入浪茄戒毒前,曾先參加互愛中心的晚會,聽弟兄分享。「嗰次我去真係嚇親。點解個個都咁親切?每個人都好開心咁唱詩歌,分享見證。喺嗰度,好感受到好耐冇試過嘅親切感。」泓鋒說。到正式入村時,他也再度「嚇親」——「我帶咗很多嘢上山。弟兄一見到我,就二話不說咁幫我孭晒落山。住新人房(剛入村的弟兄得入住新人房一星期)嗰陣,照顧我嘅弟兄仲好似親生兄弟咁,我行邊他就去邊,怕我出事,一步都唔敢行開!」泓鋒說。

泓鋒還不怕人家知道他戒毒。在山上搬卡板時,大家對記者鏡頭有點困窘。泓鋒卻響亮地說:「有乜好怕喎!我哋嚟戒毒之嘛!」「戒毒」一字特別聳耳,旁人聽着還似是禁忌。但他毫不介意。問他為什麼,他忽然哽咽起來:「係,我係犯過錯,但我哋唔可以改過自新㗎咩?每個人都有軟弱嘅時候!」現在,他已決定洗心革面,常常把家人的叮嚀記掛在心。

面對逃走弟兄:抱住佢一齊喊

大家既然背負共同命運,也有責任互相攙扶走上正路。多年來,不少弟兄曾抵擋不了外間誘惑,推開那從不上鎖的大門,翻過那座山去。在浪茄服務超過37年、剛退休的前總幹事李輝平說:「時不時有人突然偷走。大家好齊心,學員們會立即跑上山捉住佢。」說到這裏,還以為隨之而來的是嚴聲斥責。「成班男人會抱住佢一齊喊。大家勸他唔好傻,要頂住,唔好再重回以前嘅糊塗生活。」李輝平說。

已畢業、將會成為同工的弟兄阿榮,能夠成功戒毒,也多得一班共同扶持的好兄弟。阿榮話不多,不常笑,但他說起從前,字字鏗鏘。阿榮小時家境不錯,可惜家中生意失敗,親眼見過人情冷暖。「所以我覺得錢係好重要,加入黑社會,細細個就去賭檔搵錢。」阿榮說。混黑道,自然容易染上毒癮。隨後的20多年,阿榮的記憶如碎片,砌不出一個完整的拼圖——迷迷糊糊只記得自己老是打電話向家人借錢、不斷出監入監,有時連自己為何踎監也忘記,因為「食到烏咗」不知自己做過什麼。「嗰時我對世界已冇盼望。冇毒品食嗰陣,試過屋企門口有人送外賣,我連落床去開門嘅力氣都冇。」阿榮說。

更教他耿耿於懷的是,母親過身時他身在監房,毫不知情,也無法在她身邊陪伴。阿榮說:「從小到大,我都覺得媽媽比較疼弟弟。我們之間溝通不多。」但到媽媽過身後,有次舅父受不了終日如爛泥的阿榮,大力摑他一巴,怒斥:「如果唔係你媽臨走前叫我要照顧你,呢個世界根本冇人會理你!」阿榮到那刻方知道,原來媽媽一直也關心他。

弟弟也是幫助他決心戒毒的一大動力。即使從前阿榮每次打給弟弟都問他借錢,弟弟也從不推搪。阿榮第一次入村戒毒時曾想放棄——「但我諗起我入醫院嗰陣,我細佬就算有腳傷,都走嚟探我,怕我冇嘢食。我望住佢,見到佢對腳仲滲緊血……」於是,阿榮便挺過來。現在,他不但成功完成1年的訓練,更將留下來成為同工繼續服務。「我同同期嘅弟兄保持好好嘅關係,我有咩唔開心都會話畀佢哋聽。以前我唔係咁㗎,唔出聲、默默耕耘。係總幹事李輝平先生發覺我問題,叫我要喺群體入面,學識去同人分擔。」阿榮說。

每星期有四天,學員們背起卡板及食物,從東壩攀上爬落幾百級,才回到中心。

終須翻越的高山

多年來,不少人在此處進進出出。有的成為傑青、甚至顯赫人物;也有的隔個三數年,還是垂頭喪氣的再度入村。盧家倫一派正氣的說:「我常跟弟兄說,戒毒是一輩子的事。你不再做一個自私的人,要學懂為他人着想,顧家人感受。」健碩的盧生,原來也是同路人——1999年他入浪茄成功戒毒,其後成為職員,幫忙協助弟兄脫離毒癮。「是在這裏,讓我看見生活和愛。」他說。

有時天氣好、沙灘上人少的時候,盧生會帶弟兄們游泳。久未出村的弟兄興奮得不得了。剛出沙灘,十多個弟兄便栽頭在波浪間,但才亂游了一會,不知是誰先開始擲泥沙,手往海底一掏,把沙搓成小球,趁其他弟兄不留神時使勁擲向其背——大男孩們又是驚叫又是狂奔,紛紛說要復仇,有的要把「敵人」追到上沙灘石崖邊才作罷。記者和攝記一不留神,腿上也中了招。玩個夠了, 大家一個一個在沙灘穿起中心的啡色拖鞋,步回中心;旁邊雖有比堅尼女郎,也不多瞟一眼。

回到中心,修理供電的師傅要起程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見啦!」師傅說。「唔好啦下次唔好見啦!喺街撞到飲茶算啦!」弟兄笑說。師傅們高興的笑着,揮手,回頭便步向高山,一座弟兄們也終須跨越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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