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當差28年 退休研警隊史 凌劍剛:做一個正直的警察很難
「你看,一邊是裁判署,一邊是警署,裁判署後面是監獄。」凌劍剛指着大館的建築物說。他是退休督察,退休前曾兩度在此駐守,對這裏的環境、佈局瞭如指掌,可惜活化後的大館早已不見當年警隊總部的影子,報案室、羈留室被拆清光,「現在回到警署,完全沒有感覺。」凌劍剛加入警隊28年,正值壯年便已退休,原因是心淡。他做過水警,入過衝鋒隊,守過交通部,教過警校,臨走前調到東九龍「反山賊組」,親手拘捕的罪犯逾3,000人。曾得上司賞識,也遭同袍排擠,試過避走離島,最後他藉寫作抒發感受。他早期在網誌中描寫警隊聲色犬馬,寫自己如何受不良師兄影響,做過荒唐事,繪聲繪影,文章一度被高登仔轉載。近年他專心研究警隊歷史,赴英國國家檔案館翻查原始資料,寫成《香港警隊——開局篇(1841-1971)》及新書《尋找開埠百年警署故事——(1841-1941)》。
回到大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凌劍剛每走幾步便停下來,說這邊是報案室,這一層是指揮中心,那邊曾停泊了衝鋒車。「以前這裏是警隊總部,後來搬走了,這裏變成港島總區總部,新大樓起好後,港島總區總部又搬走,再變成中區警區總部。」層層而下,如今人去樓空,成了文青地標。
警署活化,早有先例。他在新書中提到,香港戰前有34間警署,許多不是搬遷便是拆卸了,有些成了活化建築,如舊赤柱警署變成惠康超級市場、前水警總部變了1881。「港島發展快,留下來的只有少數,如赤柱警署、山頂警署,還有很少人知的大潭警署(已棄用),其他大部分都不在了。」為考查這些戰前建築,他走訪多處,如到警隊圖書館翻查《警察年報》、《香港年報》,到警隊博物館看相關展覽,亦曾向警隊相關部門查詢過,卻始終找不到太多線索。他後來將範圍縮窄至兩個方向,一是從政府官地入手,追本溯源;二是初期的警署大多集中在軍事地點,如昔日的維多利亞城、女王城附近。「屋宇署、地政署可能有記載,但我找不到,警察總部或許也有,但資料並不公開。」他亦曾請教警隊博物館館長,對方指就算博物館有寄存檔案,他只是一個看守者,沒有權限翻閱。「香港沒有文件法及保密法,所以政府最常用的答覆是沒有這份文件。」館長後來提點他,不妨到英國找原始檔案,因為博物館的展覽資料亦從英國檔案館而來。
恰巧當時他在英國劍橋大學讀應用犯罪學,便借機在英國檔案館抄資料,一抄便是幾個星期。他查核早期警局和警崗的選址,英軍如何在中上環建立據點,如何從軍營發展至差館,警隊又如何出現編制等。在一次講座中,他無意中發現一份舊地圖。這份GSGS3868系列地圖可以拼湊出開埠百年來的港九新界全貌,上面更標示了34間警署的位置。他一一考察,推敲其戰略位置,並藉此一併介紹該區曾經發生過的重大事件、變化等。「我以此作為切入點,在介紹警署的同時,也介紹該區發展,推廣地區通識。」
警隊歷史是香港歷史的一部分,警察總部長年掛着警隊創建人堅偉(William Caine)的照片,但許多警員大概不清楚這位上尉的背景及在香港開埠初期的角色。「香港人比較關心貪污那部分,但我不想將焦點縮得太小,香港170多年的歷史,我們都應該認識,而認識警隊歷史對警員絕對有幫助。」作為目睹過1977年警廉衝突的一代人,他太過清楚歷史的重要性,而警隊歷史又甚少人研究。
年少目睹警隊黑暗
出生於基層家庭,媽媽做小販,年少時凌劍剛見過太多警察腐敗現象,「陀地會收錢,警察又會收錢,媽媽要畀黑白兩道的保護費。警察有時要交功課,時不時就告吓你阻街,有時一日要交一單,十個小販,你當十日輪一次。」每隔一段時間他便陪媽媽到裁判署,十多個小販排排坐,叫到名字的時候便站起認罪,繳交罰款。他倒不恨警察無理,畢竟阻街事小,若被告無牌小販要充公貨物,直言以較輕微的罪行來維持秩序的做法尚可接受。「那時都算安居樂業,找不到工作便做小販,小朋友在星期六日都跑去做小販,我放假亦會在媽媽的檔口拿些貨品到另一條街賣。」
真正見識到警察黑暗是在警署食堂做暑期工的時候。他常常見到警察無所事事,所謂的CID(刑事偵緝處)與雜差沒兩樣,破案只需打個電話。「警察與黑社會關係太密切,黑社會的收入要進貢畀警察,不然沒法生存,警察亦不會掃蕩黃賭毒,因為一掃便會失去額外收入。如果有罪案發生,該管轄區的警察便會找相關的大佬交人,大佬又會捉班𡃁仔出來,黑白合作,很易破案。」
他從沒有當差的打算,直至1977年發生警廉衝突,讓他意識到「有牌爛仔」似乎有變革的可能。早於七十年代初,港英政府已意識到警務人員貪污問題嚴重,後來時任總警司葛柏(Peter Fitzroy Godber)因貪污而潛逃英國,激起民憤,促使政府於1974年成立廉政公署,全面調查警隊貪污事件。幾年間,200多名警員被揪出來,警隊士氣低迷,許多人不滿廉署的強硬作風。1977年10月,數千警員遊行集會,部分更闖到廉署搗亂,引起動亂。有傳港督麥理浩當時曾考慮出動軍隊鎮壓,但最終打消念頭,頒布特赦令,對1977年以前涉嫌貪污而又未被檢控的公職人員既往不咎。「特赦令頒布的那一刻,我知道是來真的,警隊會有改革,而改革又需要人才,所以畢業後我二話不說便投考警察。
我們是「鴛鴦一代」
出師未捷身先死,改革進程緩慢,警隊陋習紋風不動,差別只在於將交易從枱面轉到枱底。「我們這些新血被排擠,我們所做的事是不受歡迎的,甚至會影響他們的表現、收入及晉升,所以頭十年是一場鬥爭,而我們是被打壓的一群。」他的網誌有寫下這段經歷。學堂畢業後一次在街上巡邏,沙展濫權拘捕小販及充公貨物,後來他被傳召上庭作證,在同袍與良知之間,他選擇將真相道出,沒想到卻觸發了同袍的神經,不但被疏遠,更有沙展警告他「小心做事」。事件愈演愈烈,沙展不斷挑撥離間,他為了自身安全,調到離島做水警。
一個地方由腐敗到廉潔,粗略估計要經歷三代人。腐敗的一代影響了下一代,腐敗的人離開了,中間是『鴛鴦一代』,有受影響的,有不受影響的,我們同期有人埋到堆,沾上不好風氣,再下一代受到的影響較為間接,三代之後或會變好。
此舉如同被發配邊疆,他是陸警中的水警,而且身處離島,是次等水警,幾近晉升無望。冤屈有之,不甘心有之,但「我無得諗,當時是走投無路、畀人追殺才避走水警」。幸而他做事勤快,離島各個部門都找他幫忙,報案室、村巡、特遣隊,甚至警司身邊的勤務兵,他都做過。警司賞識他,破例推薦他晉升,考了兩次,他終於回到陸上隊伍,「我是離島十年來唯一一個考陸上隊伍的水警,是很特別的個案。」事隔多年,他還是覺得自豪。
幾年後,當新血與舊人的比例較為平均時,他才找到發揮的空間。「一個地方由腐敗到廉潔,粗略估計要經歷三代人。腐敗的一代影響了下一代,腐敗的人離開了,中間是『鴛鴦一代』,有受影響的,有不受影響的,我們同期有人埋到堆,沾上不好風氣,再下一代受到的影響較為間接,三代之後或會變好。」
凌劍剛為人直率,具爭議性的事件,他會避重就輕,坦言容易得罪人,不方便回答,但對於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事,倒也直認不諱。譬如他初出學堂,便曾在師兄的帶頭下,走上天井偷窺少女出浴,又曾目擊師兄招待風塵女子上警車胡作非為,雖沒有參與其中,卻也沒有制止惡行。那半年,他每天都在質疑自己加入警隊是否正確,多年後回望,依然耿耿於懷。「那時二十多歲,血氣方剛,錢與女人,誰能抗拒?這兩樣東西便能攞你命。錢——很多人衰賭,有權的衰貪污加賭,女人——錢能夠得到女人,權力也能得到女人,你看着身邊的師兄很容易得到錢跟女人,你能怎麼樣?」天使最終戰勝魔鬼,他慶幸此後沒有再受誘惑。
他說,直至2005年退休的一刻,警隊真正改變的只有比過去廉潔,架構與文化依舊如一,而這亦是促使他提早退休的「元兇」。「埋唔到堆,升唔到級是必然的事,就算少了貪污,還有濫權、卸膊、搵着數,只不過不是真金白銀,而是利用職權,放工後去搵着數,甚至為仔女鋪路,你頂唔頂得順?你要埋堆必定要認同這些文化,我做唔到。」
當你做什麼事都不順,或多或少都會有點洩氣。有些人不用做事,準時開工收工,甚至可以遲到早退,長官不聞不問,夠鐘便升級,你會不會心淡?
工作不順提早退休
愈做愈灰心,後期他逐漸將精力放在慈善活動上,參與行路上廣州、行路上北京等活動,呼籲各界捐錢救助內地失學兒童,一度被喻為「現代苦行僧」。他在活動中更認識了作家馮兩努,深受啟發,開啟其寫作旅程。
退休前四年,他調派到東九龍「反山賊組」,天天往郊外跑。反山賊是他們伙記戲稱的名字,正式名字為DOIO(District Operations and Intelligence Office),專門打擊郊野的山賊及爆竊活動,是東九龍區的一個項目。沒有受過伏擊訓練,他盲舂舂摸索,日以繼夜藏匿山頭,初期失敗居多,很多伙記未到搏鬥階段已經受傷。「畢竟我沒有學過野戰,有些技巧我不會,我的方法是等對方埋位、擒拿,你只能有一下動作,這一下動作擒不到便失敗。我們有不少成功個案,但之後難度提升了,因為對方在圈子裏互有溝通。」說到前線工作,眉飛色舞,大概真的很愛這份工。
但在大染缸裏,再有熱情也徒勞無功。他覺得「郊野警政」很重要,但警隊沒有人願意推行,凌劍剛自嘲:「可能郊野的影響力不大,大家都任由它自生自滅。」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是更根深柢固的問題——馬房文化。「四個警區都面對郊野爆竊,為何一個警區有成效,而其他沒有?長官當然有方法解釋。」他故作玄虛地笑了笑:「他們跟住做,即證明對方做得好過你,會出事的。」所以這終究只是一個警區的小項目。
「當你做什麼事都不順,或多或少都會有點洩氣。有些人不用做事,準時開工收工,甚至可以遲到早退,長官不聞不問,夠鐘便升級,你會不會心淡?」他本身已是瘦削,此刻看來更是有點落寞。「警隊都有些不腐敗的同袍,但佔少數,能否上位要講際遇,很多人最初都會迎合,做到中層後會做番自己,但太有性格都有風險,除非覺得做到警司便足夠。」
他續說:「做一個正直的警察真的很難,你問我這一刻會否想再加入警隊,我要考慮,因為有很多挑戰及難關還未解決。警民關係是一個問題,就算沒有『佔中』,內部還有許多問題未曾解決,就算我重新加入警隊由低做起,還是要面對這些關卡。」
「警民關係是外部因素,是社會深層次的分化,歷史告訴我們,治安差,警隊的聲譽會較好,因為你的存在價值被看見,現在香港太平盛世,一般市民覺得警隊可有可無。工作環境也很痛苦,做一個稱職的警察會疏忽家人,連同社交、生活、健康都受影響,四樣夠未?還有第五樣,便是影響下一代。」
凌劍剛退休後轉投保安界。在他看來,警察與保安,互為相通,前者是一座大山,難以撼動,後者則牽涉一個個小山頭,容易逐個破解。「以大學為例,成個山頭,幾十座建築物,但政府不負責裏面的安全,全交由學校的保安部負責,無論消防、保安、環境,政府都不理,所以保安部是政府各部隊的總和。」他寫了《保安天書》,開班教學。他亦關心警隊事務,遂開始寫警隊歷史,盼社會大眾了解警察過去,以另一種方式推動警隊發展。
鴛鴦一代,像他這般不忘初心,亦是難得。
上文節錄自第146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月14日)《退休督察著書立言 凌劍剛:追本溯源 還我警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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