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監獄揭秘:會不會被打?跨性別者下場慘?現實比你想像中文明
2021年底,因為某些原因,「老哥」把運營3年多的微信公眾號「來日可依」,轉交給幾位熱心粉絲運營,其後,他以撰稿人的身份,維持與這個平台的聯繫。「來日可依」原名為「監獄之家」,用户接近2萬人,絕大多數為服刑人員家屬,以女性居多,她們口中的「老哥」,是一名獄警。
2018年,「老哥」瀏覽貼吧時,接觸到服刑人員家屬這一龐大群體。從業十幾年的「老哥」,見過的服刑人員不計其數且形形色色。當家屬們的生存現實,第一次通過網絡世界呈現在他眼前時,巨大的衝擊使他久久難以平復,「她們太可憐了」。某種程度上,這些家屬也在經歷另一種形式的「懲罰」——生活遭遇鉅變後的痛不欲生,獨自支撐家庭的搵食艱難,社會環境的歧視與不公,幾年、十幾年,甚至數十年的煎熬等待……遺憾的是,很少有家屬知道,真實的監獄生活是怎麼樣的。
很多服刑人員入獄後,家屬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兒服刑。「他會不會被打」,「能不能吃飽」,「幹活累不累」,「要不要給裏面的人送錢」……「老哥」第一次在家屬群體當中徵集問題,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大都圍繞生存的基本需求。這種「無知」,源於信息過度不對稱。而大量詐騙團伙利用信息差,在家屬群體中行騙。不少精明能幹的女性,為了能讓自己的丈夫在監獄裏不被欺負,過得更舒服一點,甚至減刑……被騙數額高達幾十萬。
「懲罰家屬,不是刑罰的本意」,「老哥」決定寫點什麼,告訴家屬們真實的監獄生態。
外表像女性的跨性別者進入男性監獄會發生什麼事?看看「老哥」分享的一些深圳監獄故事(點圖放大閱讀)▼▼▼
彙集所有悲歡離合的地方
「老哥」不到四十歲,雙目炯炯,面容周正和氣。職業或天性使然,這是個細膩且敏鋭的中年人,在我們討論某個問題時,他習慣從聽者的表情中捕捉反饋,在他公眾號文章裏,經典電影的情節或台詞頻繁出現,其中不乏奧斯卡佳作,這使他談及監獄、服刑者時,字裏行間時常浸潤着老派的溫情。
在監獄,會見室是服刑者與外界唯一發生聯繫的地方。會見室設置得如同銀行櫃枱區一樣,二三十個窗口,服刑者和家屬隔着玻璃,依賴話筒交流,每一個囚犯背後,都坐着一名戴着耳機的獄警,旁聽整個會見過程中的談話內容。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哥」不喜歡踏入會見室,在這裏,人身上的純善、溫熱、寬容、偏狹,猜疑、冷酷交匯碰撞,造化弄人的無力感每天上演,他形容這個地方「所有的悲歡離合籠罩着你,令人想要逃離」。探視時間一般在20分鐘到30分鐘之間。有機會進入會見大廳的,只有服刑者的直系親屬和兄弟姐妹。大廳裏出現最多的是妻子,還有一部分是長輩和孩子。一扇玻璃隔着一個家庭,因為一次或者數次犯罪,整個家庭裏的成員陷入不同的深淵。老人風塵僕僕,可能從外省趕來;跟在媽媽身邊的孩子,對周圍一切還是懵懵懂懂;有些夫妻淚水漣漣,互道衷腸;有些夫妻隔着話筒,説上兩句臉紅心跳的調笑話;有些夫妻説不上幾句已開始爭吵 ,會見還未結束,一方便摔掉電話走人……
「老哥」印象最深的一個會見,發生在一個四口家庭。媽媽帶着兩個孩子,哥哥六七歲,妹妹三四歲。孩子們很懂事,媽媽拿着話筒跟爸爸講話時,倆人眼巴巴地看着,「老哥」能看出來,孩子們很想跟爸爸説話。話筒給了妹妹,孩子太小了,不知道該説什麼,只是一臉關切地盯着爸爸。「在家聽話嗎?」爸爸問,她點點頭。「看爸爸開心嗎?」她點點頭。「你把電話給哥哥,和爸爸在玻璃上點手指頭好不好?」她搖搖頭。在父母的勸説下,小女孩不情願地把話筒給了哥哥。哥哥拿到話筒,上來就問,「爸爸,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啊?你是因為表現不好,警察叔叔不讓你回嗎?」聽到這幾句對話,亦有一兒一女的老獄警,找不到言語來描述當時的心情。「老哥」拿起手邊的話筒,告訴男孩,「你爸爸特別棒,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男孩問爸爸「是嗎」,爸爸隔着玻璃點點頭。他的刑期,還有7年。會見臨近結束時,妹妹終於又拿到了話筒,沒説上兩句,電話斷了。整個會見過程中,小女孩極力表現得懂事,沒有哭鬧,一臉聽話又委屈的神情。所有的努力,在電話斷掉的一刻繃斷了,妹妹「哇」地一聲在會見大廳哭了,哥哥跟着哭了,媽媽的眼眶紅了。回去的路上,「老哥」不敢看爸爸,他怕看見這個父親滿臉淚水後,自己也控制不住。
不過,也有一些會見,令「老哥」憤怒且無奈。這無奈背後,有着常人無法理解的人或事。服刑者X,持刀搶劫異性身上的內褲被判刑。那天,聽見母親、妻子、兒子趕來的消息,X面無表情走進會見室,坐下。前十分鐘,母親和妻子絮絮叨叨地關照着X。母親自責沒有教育好孩子,向他轉述家裏的情況,父親在他被判刑後,又去打工補貼家用。小兒子在妻子的提醒下喊着「爸爸」。玻璃這邊,拿着話筒的X一言不發也毫無反應。「老哥」忍不住提醒X,至少要關心一下從鄰省迢迢趕來的老母親,此時,玻璃那邊的兩個女人和孩子都哭了。X冷冷蹦出一句,要與妻子離婚。後來「老哥」了解到,X執意離婚的理由,是妻子在一些小事情上不夠「聽話」。短短半小時,淚水,滾燙的話,始終未能觸動X。從會見室回監區的路上,「老哥」責備X,「媽媽從外省過來,你連句像樣的話都沒有,她哭成那樣,你一點感覺也沒有?」「無非就是有點血緣關係而已。」X回答。
鐵窗內的世界
「老哥」警校畢業就做了獄警。最開始的幾年,他不喜歡這份職業,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整日面對的,是一群觸犯刑法的人,這些人當中,既有顯赫一時的高官富商,也有無家可歸的邊緣人群。拋開職業身份,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來看,有些人的經歷令人同情,有些人可恨亦可憐,有些人則顯得寡廉鮮恥……其中不乏偏執、極度自私功利的個體,常會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有些矛盾看起來幼稚可笑,A放了個屁,B小聲罵了一句,兩人的爭吵最後到了需要獄警調解的地步。「他們跟你講的多數是假話,你釋放出的善意,未必能收到反饋,甚至還會被對方利用。」 有段時間,「老哥」甚至抗拒同監舍裏的人談話。
在監獄裏工作久了,逐漸洞悉特殊環境之下,這個群體的生存秩序與生態,也幫他一點點探尋到職業的價值所在。在不少影視劇中,對於監獄的展現似乎千篇一律——監獄裏奉行叢林法則;拳頭最硬的人,享受着監舍中最好的物質資源,可以隨意欺辱弱者;最新進入監舍的人,要拜見「老大」,一言不合便會被胖揍一頓,而後被趕到離廁所最近的鋪位……「我不知道影視劇為什麼總喜歡這麼拍,其實完全不同」。「國內的監獄規則定得非常細緻,我們不容許叢林法則,一張桌子一人一半,你就不能多佔,監舍裏哪些東西是你的,從早到晚要做什麼,我們管的非常細」。「監獄最早在很多細節上,沒有現在這麼細的設限,可一個突發事件發生後,一條新的線就攔起來了,我們很多時候是在被動地劃線。」
疫情爆發後,監舍裏放上了消毒液,一個服刑者趁人不注意,把整瓶液體喝了下去,表示要自殺。沒辦法,「老哥」和同事只能把消毒液鎖起來,需要消毒時再取出來。服刑者用的牙刷,柄非常短,或者做成手指套的形狀,也是因為早期有服刑者,將牙刷柄磨尖後自殺。「你非常無奈,很多時候,就像幼兒園一樣,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可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嚴絲合縫式的管理,也相應地保護了個體的權益。
「老哥」在工作中,曾接收過一名跨性別者,這名服刑者原本性別為男性,自我認知為女性,身體做過一部分手術。「接到通知後,我們非常緊張,提前做了很多預案,也投入了很多人力,來盯這個問題」。「制度不允許,我們也不能讓他單獨待在一個屋子,在監獄裏這就是懲罰了」。獄警把這位跨性別者的牀位安排在監舍最靠裏的位置,叮囑他睡覺蓋得嚴實一點;按照規定,服刑人員沖涼時,不允許一個人單獨淋浴,獄警們告訴這位跨性別者「你可以」;獄警反覆跟同倉的服刑人強調,監區內有24小時監控,誰都不要逾矩……
「看起來,那裏更像一個寄宿制學校。」根據工作時長,服刑者每月能領到一份薪水。隨着時代發展,裏面的管理也更加人性化,伙食標準比以前提高了不少;監獄中有小超市,商品不如外面的琳琅滿目,但也算豐富;春節監舍內會佈置一番,所有人一起包餃子,領年貨。這個小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可能是5與7的差距,但在影視劇或者大家想象中,似乎是1到9的差距」。在監獄裏,每個服刑者能享受的物質資源,飯食、牀褥,領取的物品,並無差異。當然,一群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資源不可能絕對平均,「不可能所有宿舍都朝南,不可能所有牀位都是下鋪,看電視也不可能所有人都坐前排」。「我們在外面,當然可以不在意這些,房間住的不舒心,鄰居素質不高,可以再換,我們不計較,因為我們容易獲取,也可以選擇」。但對監獄裏的服刑者們來説,能獲取的資源極其有限,「這些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這種生存環境下,他們無法拔高説,我不在乎這些。一張桌子,對方多佔一些,自己就少一些,你不在乎,就得一直退,你的生活就要一直被擠壓」。
而像監獄改造積極分子、親情幫教、寬管處遇的名額……這些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分給每一個人。人的能力不同,願意付諸的努力不等,能爭取到的東西自然會有落差,「這無論在裏面還是在外面都是一個道理」。在這個資源有限的小社會裏,「所有的一切都是競爭的結果,這就是監獄裏的秩序」。監舍裏人與人之間「5到7」的差距,來自於心智、見識和能力的差距,「有些人在外面,就有威信、人緣兒不錯,更善於競爭,即便換個環境也是一樣的」。而人與人的差距,隨着入獄時間變長,慢慢會拉平許多。「你能感覺到,新犯剛入監,可能很痛苦,可整個狀態是比較積極的,你能感覺到他抱有希望,在裏面待久了,漸漸會麻木,顯得無精打采,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比在一家公司工作久了,人容易成為老油條一樣」。監獄裏的生活如鐘擺般規律,幾點起牀、幾點吃飯,幾點發工具幹活,幾點下班,幾點睡覺,每一天都不會有多大差別。與獄警的談話、能看到的十幾個監獄工作人員,也不會有多少不同。一個入獄四五年的人,曾跟「老哥」説,「其實每天都一樣,我記不住昨天的事,前天的事情,我跟他們每天説的話都一樣」。自由被限制以後,一個人原本多元的世界,被擠壓成扁平的時刻表,只剩下單調的重覆。「只有坐過牢的人,才明白失去自由意味着什麼」。
有疤的蘋果,與他們背後的蘋果樹
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角度,「老哥」更同情家屬。他把服刑者比喻為「有疤的蘋果」,每顆蘋果背後,都有一株果樹在守候他。一人犯罪入獄,足以影響一家人甚至幾家人。「從社會的角度,犯罪至少是法律意義上的惡,但站在果樹的角度,所有的蘋果無論好壞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掉一粒就少一粒」。
「來日可依」裏最開始的文章,大都是乾巴巴的監獄生活介紹,解答家屬們迫切需要知道的問題。比如服刑者入獄後,監獄會發一封掛號信給家屬。但是掛號信可能與銀行費用清單、水電繳費單一起,躺在信箱裏,被收件人直接忽略掉了。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家屬參與進來,她們幫「老哥」做文章排版;投稿分享自己的經歷,討論家屬們共有的困惑;相互鼓勵,抱團取暖…… 「老哥」在文章裏,討論的內容也日益豐富——親情是多數服刑者的精神支撐;如何與孩子解釋「父親入獄」;漫長的等待之後,家庭的縫隙如何修復……在「老哥」接觸到的家屬群體當中,多數人處於精神抑鬱狀態,「她們普遍提到過這個問題」。經濟壓力、孤獨,是家屬們最集中的困境。對於有孩子的家屬,經濟問題尤為突出。她們要承受社會環境的歧視,親友的疏離,「精神層面的孤立之外,『性』也是一個問題」。
對於監獄裏的那個人,很多妻子的態度是猶移的,「想等待,但又害怕白等,害怕不值得等。」 十年、數十年的服刑期,對一個家庭的影響更是摧毀性的,「等三四年可以,讓你等一個人十年,等嗎?」等待,對雙方都是巨大的考驗。「老哥」認識一名服刑人員,入獄後把將近一百萬的存款,交託給弟弟保管。妻子知道後,異常地委屈、憤怒,「等他這麼多年,他卻不信任我,簡直是對我的侮辱」。「老哥」不能理解,這名服刑者講出了自己的憂疑,「不是不信任她,只是這麼大一筆錢給了她,相當於給了她離開的可能性,人性經得起考驗嗎?」「壓垮他們的,每一項都是家長裏短的小事,站在各自的角度,你覺得合情合理,最後的結果,又令你無可奈何」。
入獄對一個人,一個家庭的影響週期,要遠遠超過刑期的長度。在「老哥」的觀察中,一個人出獄之後,相比謀生的艱難 ,拼合家庭的裂縫更困難。「出獄之後,離婚的家庭依然很多」,婚姻一方刑期結束,回到現實世界,夫妻倆因分離被掩蓋的問題,很快便暴露出來。一個從監獄待了10年的人,走出後重新打量這個世界——從前工作的大樓被夷為平地,謀生技能早已更新迭代,或者被人工智能替代,手機得從零開始學習使用,出門離不了粵康碼、乘車碼、行程碼……昔日萬事仰賴他的妻子,成了裏裏外外遊刃有餘的成熟女性,入獄時牙牙學語的孩子,成了沉默敏感的青春期少年。巨大的裂縫橫亙在眼前。如何去彌合,對出獄者和親人都是一場考驗。
一位父親在出獄前夕徹夜失眠,他不知道如何跟孩子解釋,監獄裏除了殺人放火,窮兇惡極的壞人,也有很多是像他這樣,因過失或者失職進去的普通人。而在夫妻之間,共同記憶被時間吞噬,兩個人甚至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妻子等待多年,期望歸來的是一個更成熟、更有責任感的丈夫,這也算不辜負她的付出。可惜,丈夫重新融入社會,四處碰壁的挫敗感,令他沮喪失意,妻子過高的期待,壓得他透不過氣,「我才剛出來,為什麼馬上就要這樣那樣呢」。「還有一個更絕望的真相,很多人出去後,會主動跟伴侶分手,特別是沒結婚,或者結婚沒小孩的人」。不少家屬或者出獄者,會在投稿中提出疑惑——等待的不甘,選擇前的躑躅,被親人站在道德高點審視的芒刺在背……
在每個家庭的具體問題上,「老哥」給不了答案,他做的,是盡力陳述更接近真相的部分,或許這樣,大家才能更好地正視苦難,並趟過苦難,就像他在一篇文章裏,提及卓別林的那句話,「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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