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屠殺是怎麼發生的?|加沙戰爭一周年

撰文:劉燕婷
出版:更新:

2023年10月7日「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以來,加沙戰爭已經持續一年。這是過去幾場中東戰爭後,以色列歷時最長的對外軍事行動,也是巴勒斯坦人近年遭遇的最大生存危機。

據加沙衛生部統計,2023年10月7日至2024年10月4日期間,有至少41,802名巴勒斯坦人被殺,96,844人受傷,數十萬人流離失所。今年5月的聯合國報告也示警,加沙的生產基礎已被破壞,各部門損失超過90%,2024年的加沙GDP則可能下降51%,且加沙至少有37萬套住房遭破壞,其中7.9萬套完全被毀,就算以每年992套的速度重建,也要到2040年才能完成,且整體重建費用約在400億到500億美元間,破壞規模是二戰以來首見。

聯合國人道事務協調辦公室(OCHA)10月報告更揭露,2023年10月以來,加沙至少87%的學校遭到直接襲擊或損壞,其中包括近東救濟工程處三分之一的學校,這表示即便戰火停止,加沙兒童也有很高比例會成為失學一代。此外,由於以色列的長期封鎖與空襲,加沙現在嚴重缺乏食物、飲用水、藥品與燃料,電力與通訊同樣脆弱,醫療保健體系基本已在崩潰邊緣,饑荒與疫病更是持續蔓延。

從各個角度來看,加沙浩劫的任一場景,都是遠超「反恐」的駭人存在,以色列也因此被南非告上國際法院,蒙受「種族滅絕」的嚴厲指控,但即便如此,其手中屠刀還是沒有一絲猶豫。整體來說,加沙戰爭既是以色列屠戮巴勒斯坦平民的極致展現,也是一個族群承受漫長壓迫的悲慘縮影。而這場屠殺既有歷史遠因的牽引,也與地緣政治的變化息息相關。

2024年9月21日,數名巴勒斯坦民眾正在視察加沙北部加沙市一間遭以色列轟炸的學校收容所。(Reuters)

歷史遠因:以巴積怨與強硬派崛起

首先觀察歷史遠因。

眾所周知,以巴衝突可以追溯到20世紀早期。在一戰後的巴勒斯坦託管地內,猶太人的建國訴求已與阿拉伯人嚴重衝突;1947年聯合國通過分治方案,建議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一個「猶太國」與一個「阿拉伯國」,算是「兩國方案」的最早嘗試,但這個建議沒能突破以阿對峙的殘酷現實,阿拉伯世界依舊集體反對、以色列則自行宣布建國,第一次中東戰爭於是在1948年爆發。這場衝突導致數十萬巴勒斯坦人流亡,以色列則在1949年確認建國成功,但這遠非衝突句點。

之後以阿之間爆發了多場戰爭,擁有西方奧援的以色列不斷擴張領土,巴勒斯坦則因此失去更多土地與政治自主權。例如1967年六日戰爭後,以色列就佔領了東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以上三地成為今日以巴衝突的重要板塊,東耶路撒冷更因對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有重大意義,所以一直是以巴談判的重點議題。

而以色列在軍事上的所向披靡,也催生了內部強硬派的崛起,隨之而來的,還有愈發嚴重的定居點問題。1967年以色列佔領約旦河西岸、東耶路撒冷後,猶太定居點問題開始發酵,即便1993年《奧斯陸協議》(Oslo Accords)簽署後,西岸在巴勒斯坦權力機構(PA)統治下實行自治,以色列定居點的數量還是持續增長,西岸也因此被切割成無數破支離碎的「陸上島」。

這種情況看在巴勒斯坦人眼中,當然會認為是對本族領土的非法佔領,更是對巴勒斯建國基礎的不斷蠶食鯨吞。但以色列社會的持續右轉、政壇右派的崛起,都讓如火如荼的定居點運動缺乏制衡,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也因仰賴以色列稅收與歐美援助,所以被迫忍氣吞聲、任人宰割,巴勒斯坦民眾與猶太定居者的暴力衝突則反覆上演。截至2023年,居住在西岸的以色列定居者已超過70萬人,居住在東耶路撒冷的定居者也超過22萬人。

2024年8月2日,大批民眾在卡塔爾首都多哈的一座清真寺內,出席哈馬斯已故領袖哈尼亞(Ismail Haniyeh)的葬禮。(Reuters)

而在以色列內部強硬派茁壯時,巴勒斯坦內部的路線鬥爭也愈發分明,並且同樣展演了強硬派崛起。

1964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簡稱巴解)成立,並在之後幾年逐漸成為巴勒斯坦人的談判代表,強調通過武裝鬥爭和外交手段來恢復巴勒斯坦人的權利,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1993年,巴解領袖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與以色列簽署《奧斯陸協議》,成為巴方同意通過和平手段解決衝突的里程碑,「兩國方案」因此再現曙光,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也在這個脈絡下成立,開始管理部分巴勒斯坦自治地區,巴解的代表地位則因此鞏固。

但這個嘗試沒有獲得立場強硬的哈馬斯(Hamas)支持,後者也因此在協議簽署後,還不斷對以色列發動大小襲擊;不過以色列的情況也是半斤八兩,不僅無法阻止定居點擴張,最終也未能依照協議完整撤軍。雙方的陽奉陰違、強硬派勢大,都導致了和平進程的原地打轉,而諸如邊界劃分、難民回歸、東耶路撒冷地位等核心問題,則遲遲得不到談判解決。最後各方血仇持續積累,「第二次大起義」於是在2000年爆發,奧斯陸協議從此進入「腦死」狀態。

接著哈馬斯與法塔赫(Fatah,巴解內部最大派別)的分裂,更讓本就難解的以巴衝突雪上加霜。長期以來,哈馬斯都拒絕承認以色列的合法性、反對「兩國方案」,主張通過武裝鬥爭來解放巴勒斯坦全部領土,並也因此聚攏大量民心,威望逐漸壓過軟弱的巴勒斯權力機構。2006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立法機構選舉中勝出,與法塔赫的鬥爭也正式浮上檯面,最後在國際拒不承認哈馬斯、法塔赫與哈馬斯爆發軍事衝突的背景下,雙方正式分裂:哈馬斯實質掌控加沙地帶,法塔赫主導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則繼續控制西岸。

以巴衝突:2024年7月13日,巴勒斯坦人稱以色列對加沙走廊南部汗尤尼斯馬瓦西(Al-Mawasi)地區一個帳篷營地發動襲擊。圖為13日的襲擊發生後,人們走出來檢視損毀情況。(Reuters)

而這種地理與路線分裂導致了以巴談判的窒礙難行:巴勒斯坦無法形成統一的對外立場,而以色列在面對巴勒斯坦問題時,也往往以「哈馬斯是恐怖組織」為由,拒絕進行談判,甚至藉此強化了對加沙地帶的封鎖和軍事行動。

這就導致了看不到盡頭的惡性循環。首先,以色列的長期封鎖迫使加沙深陷貧困,大量不滿民眾因此加入哈馬斯的反以行動,後者於是擁有源源不絕的武裝人員,可以持續對以色列進行小規模騷擾與襲擊。但這種做法往往只會招來更加強悍的軍事報復,而不能改善加沙困境;不過以色列的打擊也無法真正嚇阻哈馬斯,反而是讓後者藉此搜刮更多民意支持、更加壯大。與此同時,哈馬斯的不斷襲擊,也增加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政府採取強硬手段的內部正當性。

整體來說,在2023年「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前,以巴之間就已開始敵意螺旋的反覆升級,巴勒斯坦更是深陷忍耐與絕望的極端情境:西岸在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統治下,受到歐美援助箝制、以色列壓迫,只能竭力維持所謂「和平進程」的最後一絲體面,放任定居點得寸進尺、軟土深掘,同時祈求自己的做小伏低能至少保全身家性命;加沙則在哈馬斯統治、以色列封鎖下,於看不到出路的畸形環境苦苦流血掙扎,並用無數傷亡與人命,勉強維持巴勒斯坦武裝鬥爭的最後一點能量,問題是這種鬥爭情境無法改善加沙困境,大量「烈士」的犧牲最終沒有帶來任何希望,反而是換來更多絕望。

2022年10月1日,哈馬斯加沙領導人辛瓦爾(Yahya Sinwar,中)、哈馬斯高層Mahmoud al-Zahar(右)和哈馬斯運動國家倡議秘書長Mustafa Barghouti (左)出席一個在加沙清真寺的集會。(Getty)

地緣近因:以阿和解與伊朗擴張

而中東近年的地緣格局變化,也逐漸改變了以巴衝突的背後結構,並為「阿克薩洪水行動」的爆發積累能量:阿拉伯世界不再是巴勒斯坦人的背後靠山,伊朗則在擴張勢力範圍的過程中,將以巴衝突化作刺向以色列的利刃。

首先是阿拉伯國家的立場轉變。基本上1973年贖罪日戰爭結束後,阿拉伯世界就被迫臣服於殘酷現實:只要美國繼續支持以色列,阿拉伯聯軍的任何反抗都是以卵擊石。於是曾經大力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的埃及與約旦,分別在1980年、1994年與以色列建交,許多國家更是與以色列展開了文化交流與經貿互動,只差沒有「捅破窗戶紙」、落實建交的最後一步。

2020年,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成功促成阿聯酋、巴林、摩洛哥、蘇丹四國與以色列建交,這一發展昭示了:越來越多國家願意公開邊緣化巴勒斯坦議題,來換取提升國家利益,例如阿聯酋就意在採購美國的F-35戰機,蘇丹則是希望卸除經濟制裁重擔。而這些國家的集體外交轉向,無可避免會削弱巴勒斯坦議題的國際聲量,並讓以色列的強硬姿態更加肆無忌憚。

而沙特作為遜尼派阿拉伯國家領袖、海灣阿拉伯國家領導、伊斯蘭世界的兩聖地監護人,雖然長期顧及阿拉伯輿論、未敢與以色列迅速建交,卻還是在觀察阿聯酋、巴林兩個海灣國家「試水溫」後,低調於拜登(Joe Biden)任內啟動了與以色列的關係正常化談判。如果「阿克薩洪水行動」沒有爆發,這一發展極可能在拜登競選連任時,成為民主黨宣傳「中東政績」的關鍵主打,畢竟連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本人都親口承認:雙方距離建交「從來沒有那麼接近過」。

美國國務卿布林肯2024年4月29日與沙特王儲穆罕默德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德進行會面(Reuters) l

不過沙特的做法也不是完全不能想像。從時序發展來看,王儲穆罕默德本人出生在1985年,距離贖罪日戰爭已有12年,當時埃及也已跟以色列建交5年,《奧斯陸協議》則在王儲8歲時簽署、約旦也在王儲9歲時同以色列建交。基本上對成長於「後以阿戰爭」時空的穆罕默德來說,以巴議題就算重要,也已是「上個世代」的鬥爭;2011年、26歲的王儲擔任沙特國防大臣時,沙特最重要的對外戰略議題,反而是與伊朗的地緣對峙,而非以阿衝突等「前塵往事」。

或許正因如此,王儲在推動對以關係正常化上,能比前人「更沒有包袱」,也更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只是從結果來看,王儲也明顯低估哈馬斯的鬥爭意志,沒有預判到來自加沙地帶的可能反撲。

這裡便要提及引爆「阿克薩洪水行動」的另一股能量:伊朗的地緣擴張

圖為2024年10月7日,以巴衝突滿一周年之際, 也門首都薩那(Sanaa)民眾集會聲援加沙,並悼念遭以軍空襲致死的黎巴嫩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Reuters)

眾所周知,伊朗從2000年代開始,便通過支援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民兵、敘利亞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也門胡塞武裝、加沙哈馬斯等代理勢力,成功打造名為「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的安全緩衝帶,並對以色列與沙特形成南北包圍,基本上這也是促成2023年沙伊復交的最大關鍵。

而從德黑蘭的視角來看,加沙哈馬斯的整體戰力雖沒有黎巴嫩真主黨強大,卻因為地理上鄰近性,而能充當突襲以色列的重要暗器;從哈馬斯的立場出發,伊朗的援助當然出自國家私利,但在阿拉伯世界普遍冷待巴勒斯坦議題的現實下,德黑蘭別有居心的支援,已是哈馬斯不可多得的續命浮木,雙方自然一拍即合。

只是伊朗的支持其實也無助解決以巴衝突,反而導致問題更加難解。一方面,哈馬斯得到了組織運行的資金、行動所需的軍備,以及由德黑蘭協助訓練的戰鬥人員、高級指揮官,不僅成功抵禦以色列對加沙的多次軍事行動,還有能力對以色列持續發動襲擊;可是伊朗的介入也導致以巴問題與以色列-伊朗代理衝突相互糾纏,巴勒斯坦武裝鬥爭雖然因此再獲能量,卻也被鎖在以德黑蘭為主體的鬥爭網格中,成為「伊朗擴張」的現實註腳,並且加劇以色列殲滅哈馬斯的敵對意志。

2024年8月12日,伊朗德黑蘭,圖為一棟印有哈馬斯領導人辛瓦爾圖像的廣告牌。(Reuters)

屠殺為什麼發生

從這裡回顧2023年的「阿克薩洪水行動」、以及隨後爆發的加沙戰爭,前述歷史遠因與地緣近因,其實都發揮了一定作用。

首先就是以色列強硬派的全面掌權。2022年內塔尼亞胡再任總理後,利庫德集團與極右小黨結成執政同盟,新政府的極右勢力不僅大力支持擴張猶太定居點,也主張要對巴勒斯坦人採取更強硬政策,包括提高對於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社區的監管,還有升級對東耶路撒冷的控制,這就導致了新一波阿克薩清真寺(Temple Mount/Al-Aqsa Mosque)衝突:2023年初,猶太極端民族主義者和以色列安全部隊多次闖入阿克薩清真寺,並與在場的巴勒斯坦人發生摩擦,導致了多次暴力事件。毫無疑問,這些行為都在持續激化巴勒斯坦社會的反抗情緒。

接著就是伊朗的背後支援。觀察「阿克薩洪水行動」的整體經過,哈馬斯不僅藉著地道網絡、火箭襲擊成功打擊以色列,也在過程當中展現了行動速度與作戰複雜性,足見其在以色列多年封鎖打擊下,還是保有一定軍事實力。而這當然是伊朗多年支援與培訓的直接結果,甚至就連「阿克薩洪水行動」本身,都可能是德黑蘭協助規劃而成。當然,這場行動究竟是哈馬斯主動提議發起、還是伊朗直接下指導棋,外界恐怕永遠不得而知,但德黑蘭能藉此收穫的短期戰略好處倒是很明顯:沙特與以色列的建交進程被迫中斷,伊朗暫時阻絕了以色列進一步滲入海灣的可能。

圖為2024年10月7日,在伊朗德黑蘭的街頭,掛有已故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的壁肖像。(Majid Asgaripour/WANA (West Asia News Agency) via REUTERS)

再來是阿拉伯國家的保持距離。綜觀加沙戰爭爆發後的中東各國動態,在言辭譴責與經貿動作上表態最硬的是土耳其,在軍事支援與實質干預上行動最硬的是伊朗,阿拉伯國家即便紛紛譴責以色列,卻除了卡塔爾、埃及的協助斡旋外,沒有其他關乎衝突降溫的實質動作,已與以色列建交的國家更沒有一國選擇斷交,只是不斷威脅降級,而沙特雖被迫承諾「在巴勒斯坦建國前不會與以色列建交」,卻也沒有為了停止衝突進行實質努力。整體來說,阿拉伯世界群情激憤不假,但阿拉伯各國領導人普遍選擇與衝突保持距離,這顯然是「以阿和解」趨勢作用的直接結果。

而加沙戰爭爆發後,前述背景還是持續牽引衝突走向與脈動。以色列在強硬派全面掌權下,不滅哈馬斯誓不罷休,這就導致內塔尼亞胡持續在美國的「三階段停火框架」上新增條件,並且拒絕撤軍加沙地帶,更把衝突整體上升成「與伊朗邪惡軸心」的決戰,意圖強化自己在加沙地帶的「反恐」正當性;伊朗則持續調動包括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等「抵抗軸心」板塊干擾加沙戰事,最後導致以色列殺紅了眼入侵黎巴嫩,以伊兩國甚至上演導彈互射的危險場面,把整個中東局勢推到了大戰邊緣。

各方傾軋博弈間,加沙平民成了新一輪以巴衝突、以色列與伊朗代理戰爭的最大受害者,被高喊民主自由的西方國家集體漠視、被「反恐行動」與「反抗烈士」兩種極端情境夾殺蹂躪。整體來說,美國與西方的長年偏袒,導致了以色列的有恃無恐;以巴強硬派的互不相讓,導致了「兩國方案」的漫長腦死;阿拉伯世界的集體冷淡,讓巴勒斯坦議題成為地緣孤兒;伊朗對「抵抗軸心」的加碼動員,則讓中東安全共同淪陷。如今的屠殺場景,可以說是「兩國方案」徹底死亡的悲慘體現,而加沙平民的苦難,則依舊是長路漫漫、看不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