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國璋:心靈的追尋——《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我問過許多朋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好看嗎?意見竟然分歧,有朋友說覺得很沉悶,人真的可以跟老虎一同生活嗎?劇情很難明白,只不過畫面和特技還不錯;有朋友卻高度讚賞,認為是李安登峰造極之作。
我問過許多朋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好看嗎?意見竟然分歧,有朋友說覺得很沉悶,人真的可以跟老虎一同生活嗎?劇情很難明白,只不過畫面和特技還不錯;有朋友卻高度讚賞,認為是李安登峰造極之作。
喜歡這套電影的,大多有宗教信仰或者較為溫情。例如一位朋友說末段看到Pi與老虎劫後餘生,老虎一躍走入森林,頭也不回,Pi哭了,他也哭,覺得很感動,老虎與Pi在海難共處了二百多天,離別時,頭也不回,不是很傷感嗎?我相信這只是溫馨的聯想,因為觀眾逐漸愛上了李察.柏加,投射為人與動物的感情,我認為這場景另有寓意。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電影截圖,當時曾獲第85屆奧斯卡電影金像獎。(資料圖片)
第一個印象,我覺得李安的定位出現了問題﹕3D電影給人一種商業賣點的感覺,大家其實是預備來看《阿凡達》的,但劇情卻非常隱晦,寓意深遠,對只喜歡看商業電影的觀眾來說會相當吃力,所以迷上《臥虎藏龍》的觀眾應會失望。
前段引介Pi的名字,家庭背景、動物園的生活等不及小說豐富,這其實是文學與電影之間的鴻溝,太短的影像分鏡篇幅不足以塑造Pi的個性,甚至有點悶場,直至Pi餵飼老虎李察.柏加,高潮才初現。我覺得李安不需要過於忠於小說,前段多些對人性的二元性描繪,或者會引動觀眾早一點領會李察.柏加其實就是Pi自己。
人性的醜陋
結局時,電影點出有兩個故事版本﹕一個是人與動物,另一是人與人。如果用解讀的方式看﹕第二個殘酷版才是真相﹕廚子(《大鼻子情聖》男主角,在貨船只演過幾分鐘)就是鬣狗,水手是斑馬,母親是母猩猩,而Pi就是老虎。海難後,廚子殺了斑馬,後來更切開他母親的屍體餵鯊魚,於是激怒了Pi,Pi把廚子殺掉,一個人孤獨地漂流了二百多天……Pi問來探訪的作家,你喜歡哪一個故事?我們跟作家都選擇奇幻的版本,即使我們認知了真相,我們仍不願「看」已被「刪去」的現實世界。
尼采曾說﹕現實太殘酷了,所以古希臘人創造了悲劇,希臘悲劇是一種藝術形式,表面上它的內容慘絕人寰,劇情往往荒誕奇幻;尼采說悲劇宛如一度帷幕,將真實的世界隔開,在藝術似幻似真的濾清作用下,洗滌我們的沉重,讓我們活下來。於是,李安以其壯觀而富大想像的3D畫面來說服我們﹕人生仍然充滿希望,世界或者有神祕的神靈呢!於是,電影的中軸開展,以奇幻的旅程來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人性的恐懼、仇恨、人與自然、愛與被愛,最後是如何超越絕望。
對陶先生來說,想像力是人性的恩賜,卻又是絕望的深淵,這就是《少年Pi》最深層的哲理。(Paul Sedille 攝)
絕望與想像
電影不斷提醒人不要絕望,什麼是絕望?曾被囚集中營的奧地利心理學家Vicktor Frankl曾創一公式﹕D=S-M。D是despair,S是suffering,M是meaning。Despair equal to suffering without meaning。當人受着一些無意義的痛苦時,人就會陷入絕望。他舉例說﹕一位母親為子女奔波勞碌,雖然受苦,她不會絕望,因為她覺得活得有意義;反之,失戀者認為對方是唯一的價值,對方離去,則意義便消失,他不能承受任何的痛苦,於是自殺……
絕望並非外在的對象,其實它深深植根於人性之內。人擁有高度的抽象能力,並且此抽象能力衍化為想像,想像力就是文明的鑰匙,我們創造了金字塔,創造了文字,創造了社會、政治、經濟、歷史、宗教、藝術、哲學、科學……想像力同時亦是痛苦、恐懼的來源;佛家稱之為「差別想」,因有差別便有顛倒,人生失陷於自我的偏執之中。試想想﹕為何人類較動物來得殘酷,我們為何會追求無限的金錢、名位、權勢?
人可以想像諸神從濕婆的口中冒出,所以有海中種種的幻象,電影3D的效果或者天馬行空式的奇幻美景,就是人類能夠想入碧落蒼穹的「示範」(demo);圖像幻化是電影的善長,文字符號的小說,娓娓道來,更是想像力的昇華。
想像力是人性的恩賜,卻又是絕望的深淵,此點是這套電影最深層的哲理。
自我的調解
3D的畫面與這段奇幻之旅,其實是虛擬的,於是我們可以解讀﹕老虎李察.柏加其實就是Pi自己。整個歷程就是人面對自己的鬥爭,老虎是人的肉身性(不完全是動物性),Pi就是人的思想。Pi不斷找魚餵老虎,是人必須安頓肉身的溫飽要求,否則絕望立即湧至。肉身需要棲息,小艇就是人存在的容器,所以Pi不斷離開小艇,我解讀為Pi對自我的反思,抽離自己的肉身來思考自我存在的意義。
前段鬣狗咬死斑馬、母猩猩,寓意廚子殺死了水手與Pi的母親;表面上,鬣狗咬死斑馬、猩猩的畫面很血腥,但被「隱去」的處境其實更恐怖,這是李安的功力所在。現在,我們要代入Pi的心情,一個單純的和平主義者,當他目睹人吃人的景象,再孤獨地懷着喪母、殺人等烙印,他如何活下去?
人是會敵視自己的。Menniger, K. A.於《人對抗自己》(Man Against Himself)指出人的內疚會產生人對自己的厭惡憎恨,內疚者在面臨無望和無助感之時,只會想到了結生命,永久解除壓力和痛苦。
中段一幕﹕老虎為了捉魚,跳進水裏,Pi佔據了小艇,老虎無法爬回小艇,Pi甚至可以用斧頭來劈牠,畫面轉入黑夜,老虎抓着艇邊喘息,這一幕很感人,感人不是因為Pi放下木板救了牠,而是暗喻Pi在仇恨、孤獨、絕望,在放棄與活下來之間,to be or not to be,他放棄了自殺,選擇了存活下來。
狂風暴浪襲來,老虎與Pi幾經折騰,在艇內對望,宛似飽受苦難約伯向天詛咒﹕為何祢要如此折磨我,我犯了什麼過錯!Pi的對白是﹕神祢為何要如此折磨……最後Pi擁着李察.柏加,我願意死去,這一幕象徵自我的調解,Pi不再恐懼,不再敵視自己。電影某段,Pi對作家說﹕沒有牠我一定活不下去。牠是誰?牠是人接受自我,是感恩,才有寬恕,人能超越絕望。電影進入宗教的討論。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似乎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內疚者在面臨無望和無助感之時,只會想到了結生命,永久解除壓力和痛苦。(資料圖片)
宗教的哲學反思
小說的作者是念哲學的,許多念哲學的人喜歡批判宗教是人的自我意識之投射云云,因此贊成無神論;但亦有對宗教有深刻體會的,作者是後者。哲學大概區分宗教為﹕有神論(theism)、理神論(Deism)。有神論以基督教為代表,神是三位一體,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造物主……簡言之,神是有位格的,我們稱為人格神(personal god)。至於理神論,我這樣界定﹕是人經過生命各種起伏的旅程後,實實在在地體驗人的有限性,從而真心的謙卑下來,對永恆與神聖之仰望。中國道家的「道」,就屬於理神論。
Pi有三個信仰,他說信仰就像一棟房子,裏面有好幾層,每層有房子,其中還有懷疑的空間。Pi的信仰,不是由於屈服於海洋,大自然的強大力量,因卑微蒲伏而下跪,毋寧是他擁抱着李察.柏加,真正接受了自我,因而也接受了死亡。
再看看李安的態度﹕「我覺得信仰對人生很重要的,因為人生可以用科學證明,可是手眼能夠觸及到的東西非常有限,你不能證明精神層面上的東西,理想和感性需要結合,不然人生是非常空洞、破碎、混亂。經歷身體的困境後,心靈上最後怎麼不發瘋、不絕望、不沮喪,怎麼熬過這個。」因此李安是比較傾向理神論,我想。
陶教授在《少年Pi》中看到的不止是導演別出心裁的情節安排,更有哲理、信仰甚至是對人生的反思。(Paul Sedille 攝)
兩種「頭也不回」
末段Pi、老虎劫後餘生,老虎一躍入森林,頭也不回,Pi哭了。這是第一種「頭也不回」。這一幕讓我想起《劫後重生》(Cast Away),當湯漢斯最終能划艇離開囚困了他多年的小島,他流下淚來,這小島就是我們的肉身記憶,亦是人類最可貴的情感世界。同樣,當湯漢斯失去排球Wilson,哭着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呼應沉船時,Pi沒法拯救親人,他忘記了告別,親人一旦逝去,我們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頭也不回」象徵了死亡,親人的離世,當他們不存在的時候,突顯了他們的存在,但此時已經太晚,生命沒有第二次。
前一幕是Pi與老虎經歷狂風暴浪,幾經折騰,二者奄奄一息時,Pi擁着老虎,他們第一次親近,是象徵自我的調解,接受死亡,忽地救生艇漂至狐獴島,靠岸竟不是約伯式懺悔後的恩賜,而是生命的新挑戰。
狐獴島一幕很短,但寓意明顯。這個島白天給你所需,晚上卻因化學變化成酸性,將你融化吃掉。狐獴島寓意庸眾的世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稱為「一般人」(Das Man),一般人的特質是one-like-many,正是狐獴群的樣相,一般人面目模糊,混同彼我,欠缺價值反思的,牠們事事「八卦」卻又無所用心,電影選取狐獴的直立形象很神似。
Pi發覺了果實中的牙齒,領悟這樂土其實是另一種死亡——魚爛而亡。孟子說一民族並不是因為外來的攻擊而亡,而是好像魚長久暴曬腐化而亡,是最慘不忍睹的。Pi知道老虎不會遲到,於是他們「頭也不回」離開此樂土。
這部小說是從西方人的Odyssey精神融入東方人的主體性哲學,李安剛好站立於兩種文化的邊沿,因此有神來一悟。有記者訪問李安,李安回答﹕「我覺得不只是海上漂流存活的故事,更是對人生的隱喻。這個旅程是比較抽象的東西,結尾有一個反轉,有一個思索,一個討論,這個東西才是片子的主題。我要講的其實是在心靈上的追求。」
喜歡思考人生問題,或者喜歡從哲學的角度思考宗教問題的朋友,我推介再看一次,應有不錯的收穫。
(編按:本文為陶國璋教授所撰,原刊於評台;01哲學獲作者授權編輯並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