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塞特《大眾的反叛》|反智、野蠻的「大眾人」只會破壞文明進展

撰文:葉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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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總結「啟蒙」的要旨在於人敢於運用自己天生就有的理性,不再因為懶惰和恐懼而自願依托他人的權威指導和保護。康德的啟蒙理念(與他的道德哲學一樣)關注的並不是幸福或快樂,而是人的尊嚴、自由本性和對野蠻特質的征服——據康德的說法,當公眾不再被君王或宗教所規限時,他們的自由本性就可以慢慢實現,以普遍的理性認識世界和參與社會,不再被偏見和權勢欲所駕馭。18 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一般都被理解為啟蒙思想的政治延伸:宗教自由、出版自由和反封建貴族統治等理念成為國家方針,但緊接大革命後發生的雅各賓專政又讓歐洲很多知識分子對啟蒙運動有所保留,不再對它懷著無限樂觀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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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在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黑格爾等對啟蒙有所批評的哲學家中,人類全體的自由本性、實現卓越的潛能仍然是無可懷疑的。但在 19 世紀中期開始,一種更明確的反啟蒙主義成為了哲學和心理學的新興主題:一些思想家不再認為自由、文明、卓越性等人類最深刻的成就是人類全體共同參與的,只能由少數精英和強者來實現。與康德的啟蒙思想相反的是,他們並不相信人們擺脫外部規限後就會慢慢實現尊嚴;與「衣食足而知榮辱」這種古代知識分子的信念也相反,這些思想家認為現代社會的生活水平提高並不會讓人更有道德——大眾無法改掉野蠻性格,只要他們連結起來,就會變成不負責任、人云亦云,甚至以大眾的名義反對任何差異和卓越的事物。西班牙思想家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在 1930 年代出版的《大眾的反叛》(La rebelión de las masas/The Revolt of the Masses)就是這種反啟蒙主義大眾理念的代表作之一。

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大眾的反叛》(The Revolt of the Masses)(W. W. Norton & Company)

什麼是大眾人?

哲學訓練出身的加塞特雖然寫過不少哲學著作,但卻以政治和社會評論著作《大眾的反叛》聞名世界。《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當時的評論甚至認為這部著作與18世紀盧梭的《社會契約論》、19世紀馬克思的《資本論》有著同等的時代地位,而卡繆也讚揚加塞特是尼采之後最偉大的作家。這部著作的缺點其實相當明顯,例如見解上有許多一廂情願之處,對歐洲作為文明中心和道德復興者的期待也無法令所有人信服,而且論述上偶有前後不一和分析不清的概念——作為理論書來說,《大眾的反叛》是不夠嚴格的。然而,加塞特的觀察卻有著非常深刻的洞見,對抱有人文關懷和啟蒙思想(而還沒有變得犬儒)的人來說可以是個沉重打擊。

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資料圖片)

在今天,加塞特與《大眾的反叛》已經甚少有人談及了,但是他在差不多一個世紀之前的觀察,放在當代社會似乎更為準確。加塞特在 20 世紀初宣稱:「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特徵就是,平庸的心智儘管知道自己是平庸的,卻理直氣壯地要求平庸的權利,並將它強加於自己觸角所及的一切地方。」

雖然這句話頗有憤世嫉俗和抵抗情緒,甚至可以放在一種反民主的框架中理解,但加塞特的觀察有著準確的指向。他所譴責的不是愚蠢、易受騙、易被煽動等性格,也不是自命不凡但實際上平庸的人,這些性格一直存在,並不是時代特性,也不一定會影響公共生活和文明。加塞特攻擊的是一種現代社會精神面貌:一些確知而且滿足在自己平庸的人,不單拒絕改進和超越自己,反而聯合其他同樣平庸的人,以大眾的名義來干涉那些需要深度知識、判斷力、責任心、同理心、熱情和天才的事務,例如政治、公共運作、文化、藝術、科學等等。

加塞特確實有精英主義主張,但他並非主張貴族制或者崇拜某個社會階層,因為精英卓越性質或者大眾平庸性格與特定階級、特定階層或社群大小沒有關係,而是一個人的超凡性情和能力,這些特質都需要經過人自己刻苦的教化和考驗才能得到,不能由出身給予。對加塞特來說,人類文明都是超凡性情和獨特天才所建立出來的,而一旦缺乏這些偉大特質的大眾人搶奪了文明建立的位置,就會破壞文明進展。

(DEB MARSHALL/Monitor)

大眾的反叛和文明的破壞

加塞特所說的反叛其實有更廣泛意義,指的是人對自己的才能和性情的違抗,做他不應做的事,而並不是單指人們聚集起來參與政治動員或社會運動,因此他所謂的「大眾的反叛」發生在文明的各個領域。加塞特認為現代文明的危機並不是出於平民的人數增長(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壞事),而是具有平庸性格的所謂「大眾人」聯合起來「反叛」:大眾人並無能力和美德去執行文明和社會的秩序,理應跟從精英的管治和教導,但他們偏偏要反叛這種命運和地位,執意要干涉他不應也無能干涉的事,而且毫無原則地否定任何秩序。

但這種大眾人對秩序的反叛指的是什麼呢?美國愈來愈多人相信一些陰謀論,認為有神秘權力透過疫苗、食水等手段操控人的思想,這些陰謀論者甚至以偽科學的論述方式來宣傳這些說法。美國近來就有評論引用到加塞特來分析,認為這種現象就是大眾人對科學秩序和公眾安全秩序的反叛:他們不了解秩序內部有許多結構和因果關係,反而滿足在草率和虛假的認識,進而想要中斷這些秩序運作。這種反智主義的例子雖然最為典型,但加塞特所說的問題其實滲透得更廣更深。例如,他觀察到愈來愈少人投身到自然科學研究,但是現代科技工業卻持續發展。科學作為文明秩序一部分,就要求參與者有創新天才和對真理的熱情,工業的發展則建立在人們對產品的實用需求。也就是說,科學是文明元素和精英活動的領域,而科技與工業是科學沉澱為實用性的結果,只需要平庸人參與。在這裏,大眾人的反叛就表現在工業自以為可以擺脫科學發展,又或者用工業發展的原則來主導科學的發展。最終,從事科技的人也摒棄科學——科技的發展反而窒礙了科學的進步。對加塞特來說這就是發生在科學領域中的大眾人反叛、野蠻主義。他悲觀地推測,這種野蠻主義將會破壞人類社會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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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人的心靈閉鎖

我們可以看到,加塞特對文明與秩序的強調並不只是出於對高尚品味的癖好,而是因為他相信文明價值是人類社會和生存狀態的核心。然而,為什麼大眾人的反叛是一種現代問題?換句話說,是什麼東西導致大眾人得以取代精英參與這些文明事務?

加塞特定義大眾人的本質不是愚蠢或自私自利,而是對平庸的滿足和對因果秩序的漠視——他稱之為「心靈的閉鎖」:「心靈的閉鎖、嚴重的自我封閉,這是一種典型的智識上的冥頑不化(intellectual hermetism)。這一類人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思想寶庫之中,他們對此洋洋得意,並以為自己在智力上已臻於完美至善之境。由於感到自身之外已無任何欠缺,於是他們索性在這一精神儲藏中心安理得地定居下來,這就是自我封閉(self-obliteration)的機制。」

加塞特雖然也大量引用到歷史和社會學分析,但對他來說,令現代社會變得平庸和心靈貧乏閉鎖的決定因素仍然是精神性的:現代社會的技術發展和生活水平增長,令人誤以為幸福、滿足和穩定是自然的事,不需要投入熱情和努力就會自動實現。現代生活的美滿之處是人類長久以來的勞動成果,但出生在現代的人都沈溺在好的成果之中,沒有去理解現代社會和文明的建立有多艱辛。這也是為什麼加塞特憎恨貴族制和家族榮譽這類古代價值:貴族子弟也是沈溺在美滿生活之中而不懂得努力建立和維持秩序。加塞特認為大眾人就是現代社會維度中的紈褲子弟和野蠻人:「今天佔主宰地位的是一群野蠻人,是一群崛起於文明世界的自然人(Naturmensch)。這個世界是文明的,但其居民卻不是文明人:他們看不到周圍世界的文明,卻在運用它,就彷彿它是一種自然的力量。」因此,對加塞特來說,文明(他特別指歐洲人的文明,他甚至認為陶醉在實用性中的美國人將會變得極度頹廢)和現代社會的出路就在於教育「真正的現代人」——他們要能夠感受到歷史鈕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相互關係,如此才能對因果秩序構成恰當的認識和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