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與夜.周子謙︱嚴師苛責也不及現實殘酷 只怕不再自我要求
香港足球代表隊正出戰東亞足球錦標賽外圍賽,力爭連續第三度打入決賽周。港隊近年逐漸加入屬於新生代「千禧後」,他們有的已穩佔一席位,有的仍在為前途掙扎。
究竟這一代什麼人會選擇踢足球?成長故事如何影響着他們?藉着今次大賽的曝光機會,讓我們好好了解這些年輕人。
2006年出生的周子謙年僅18歲,人生暫且一帆風順——就讀名校拔萃男書院、在擁有資源配套的香港足球會出道、今年更曾入選大港腳;他最煩惱的一件事,是在思考該選擇足球或學業。
然而這個在嚴師指導下曾經踢到喊的小伙子,其實早認識到職業足球,甚至世界的殘酷,「困難一定會來,我不會懼怕。我最怕自己長大後,達不到自己想要的成就。」
攝影:廖雁雄
與足球學校的體系中成長的新一代足球員不同,家住灣仔的周子謙聲言當初因為爸爸「貪方便」,便為他報名加入由香港足球會舉辦的興趣班。雖然他技術有限,卻又因父親與教練相熟,選拔時獲編入精英隊,結果如願入圍。
周子謙初期在港會受悉心照顧,場上在隊員帶領下成績驕人,場外則與他們成為好友,閒時一起在會所內聚餐、打保齡球、玩足球機;在全隊推舉下,他更成為球隊年度最佳球員。
「這裏很有家的感覺。那一年令我開始鐘意足球。」他滿懷信心,卻忘記了這只是興趣班而已。
踏入U12組別,港會開始重點栽培球員,要求來得更多、更嚴格。比賽水平愈來愈高,他發現踢波沒想像中容易,以往場場贏對手10:0,這時遇上南華、傑志青年軍卻連番吃下悶棍。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挫折,「有時上午踢U8,下午踢U12,(比賽)很不同,很難適應。」
兩個組別年齡雖然差距4歲,但這正是港會的訓練模式——把有潛質的球員晉升至更高年齡組別比賽,提早讓他們體會「世間險惡」。
年齡差距在青少年發育期不只是數字,更是體格上的分野,尤其是港會多與洋人球隊比賽,司職中堅的周子謙遇上的是高大得多的對手,即使只是隊內練習也很輸蝕。
「他們高我一個頭,我經常被人食住。」他會踢到喊,「好無奈,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到。」信心一下子崩塌,「我跟教練說我不想踢中堅,不斷請求他把我調回較低的年齡組別。」
當時指導周子謙的,正是來自南斯拉夫的前港甲球星基保,這位昔日長髮飄逸的硬漢自然不答應。他非但沒有安慰眼前的小伙子,反用上更嚴厲批評,每次周子謙交失波,罵聲隨之而來,「有時明明我成功剷波出界,他仍會鬧我為何要出腳,說要用身體(對抗)去搶波,出腳應該是最後方法。」
很多有潛質的香港球員覺得自己比別人優秀,就不再下苦功,所以沒有繼續進步。
「狠」,是周子謙對基保的形容詞。
不論球員的年紀、位置或國籍,基保都會用同一套專業標準去審視。尤其是他定居香港多年,對本地年青球員的問題自有見解,「很多有潛質的香港球員,都因為覺得自己比別人優秀,就不再下苦功,所以沒有繼續進步。」
在政局動盪的國家成長,基保生涯一直在面對各種難題,他當年29歲選擇毅然外闖,輾轉到過比利時、馬來西亞落班,到香港再迎來職業生涯高峰,「即使到我現在這個年紀,我仍在不斷的學習。一個16歲的球員怎可能是完美的,他們在香港連高水平的比賽機會也不夠,所以必須自我要求更多。」
「進步的唯一方法是要接受自己有不足,知道要改善什麼。」基保語重心長地道。
進步的唯一方法是要接受自己不足,知道要改善什麼。
基保的嚴苛是想讓球員更清楚進步方向,他明白並非每位年輕人都接受這一套,不過周子謙是例外,「在比賽時能看得出他很成熟,懂得運用自己優點,閱讀球賽並做最好的選擇。」他深知眼前的小伙子,內心足夠強大去應付這一切。
「最初有一陣子我很討厭他(基保),覺得他好黐線,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們。」周子謙回想起來,不加修飾地道,「印象中他不太看得起香港(聯賽)的球員,連丹恩(奴域)他亦只覺得是OK、射波不錯,所以很希望得到他認可。」
做球員有人肯花錢睇你踢波才算成功,現在你會否花錢看自己比賽?
這反而激發起周子謙的勝負慾,他放學後閒時與基保促膝長談,雙方又會用短訊交流,慢慢發現,對方是真心幫助自己成長。他明白到比起毫無意義地盲目讚賞,也許成長中更需要一針見血的訓斥。
周子謙最記得基保曾經這樣問自己:「有人肯花錢睇你踢波,做球員才算成功,現在你會否花錢看自己比賽?」
答案當然是——「不會」。
在基保眼中,周子謙表現平穩,但就是缺少「X factor」,意思是他還不夠搶鏡。這對年輕人來說是思想上的衝擊,「原來踢波不止做好本份就夠,還嘗試影響(impact)一場比賽、刺激球迷的感受。」
「這是他對我的最大要求,也是讓我思考最多的事。」
原來踢波不止做好本份就夠,還嘗試影響(impact)一場比賽、刺激球迷的感受。
同樣啟發周子謙的,還有一群與他年紀相近,但志同道合的隊友。雖然港會征戰港超的成年隊屬業餘性質,但其實青年隊實力不比本地球會差,且卧虎藏龍,例如當年周子謙的U10隊友Daniel Bennie便是澳洲小國腳,現效力英冠昆士柏流浪。
「他們不一定是為了踢職業,可能是想到美國大學踢波,或者只是想進步,卻可以練得很瘋狂。」周子謙見過隊友為操體能,半場來回推動細龍門框;他與隊友們又會自行相約加操,練習後一起射波、疫情間無波踢會自發跑圈。
「他們這樣年輕,已有這種為目標去到盡的心態。那時候無場地又無水,但大家沒有埋怨或放棄,而是把自己推到極限。」他心裏很是佩服。
對比起在嚴師麾下成長的自己,周子謙認為也許外國人在香港屬少數,所以會更勤力去爭取機會。這種發自內心的渴求,比起受規條約束、聽別人說要努力云云,更擊中他內心深處,「沒有人逼我們去做什麼,但大家還是去做。疫情時自發跑圈,發現原來若非自己很熱愛足球,根本就不會如此投入,所以我想繼續追求這種一起奮鬥的感覺。」
周子謙有機會到外國親身體驗這種感覺,去年在港會七人賽結識蘇格蘭球隊格拉斯哥流浪的教練,今年初他遠赴當地試腳,見識何謂真正的職業模式——全隊每日一起到基地吃早餐、健身、分析球賽;球會設備完善,比賽部署的細緻可見其重視程度,「真的因應對手而去制定戰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假如球隊踢少一人會如何應對,所有情況都好詳細、清晰,大開眼界。」
周子謙最有感的,是該隊U18與二隊之間的分野。
即使當時只是季中,教練團已告訴他整支U18最終只有一至兩位球員會獲提拔至二隊,其餘球員全數會被釋出(released),大部份都會轉行;而二隊多數球員都有一隊上陣紀錄,水平比U18高得多,假如二隊球員被釋出,仍有機會獲其他球會招手。
「那一刻的感覺是——嘩!足球真的是他們的生命,完結了就沒有第二次機會。」
跟隨U18練習期間,即使是英格蘭青年代表隊成員也會親切地與周子謙交流,但來到二隊,卻是第二個世界,球員間彷彿都不太友善,甚少閒聊,「他們都視我是敵人,是來爭位的。」
菁英盃讓年青球員很容易升上一隊,認為自己已經可以了,失去上進心。外國球員每日不斷奮鬥,因為職業足球得來不易。過程雖然殘忍,但這才有質素保證。
他明白職業足球理應是如此殘酷,只是在香港機會來得太容易罷了,「菁英盃讓年青球員很易成為一隊成員,認為自己可以了,失去一點上進心。」
「外國球員每日都為同一件事不斷奮鬥,因為對他們而言,這是超級難得的機會。雖然過程殘忍,但這才有質素保證。」
所以就算今季從港會轉投理文正式成為職業球員,表現被球迷認可、會有觀眾索取簽名、受傳媒追訪,周子謙沒有因一時的成功感而沖昏頭腦,「不斷反省自己,永遠都有可以更好的地方,不會滿足現狀。」
「我不止要成為更好的球員,而是更好的人。」
我不懼怕困難來到,因為這一定會發生。我最害怕的,是長大後達不到我想要的成就。
他慶幸當初經歷過這一切,基保的苛求現成為了他內心那把尺,「就算面對實力更強,或身型更高大的前鋒,大家也是人而已,教練放我落場,自然有原因。大家都說我發揮穩定,可能是因為我相信自己踢得到。」
即使隊友也會開玩笑,說周子謙人生順風順水,未遇過什麼困難——屋企比較富裕,就讀名校拔萃男書院,踢波由港會到理文再入選大港腳,杭州亞運歷史性取得第四名、省港盃、友賽國際邁亞密他都有份。
然而現在他的自信不再是建基於幻想中的美好,不會輕易被摧毀,「坦白說可能我是幸運的,但我不懼怕低潮或困難來到,因為這一定會發生。」
「我最害怕的,是長大後去不到我想去的地方踢波,達不到我想要的成就。」
周子謙眼前最大的煩惱跟大多數同齡人一樣,要在學業或足球中選擇,作為名校生,家人難免期望他能考取好成績,但成為足球員是他自小的夢想,兩者看似是二元對立,但好像又可以兼顧。
他基本上每天早上隨理文練習,中午後便回男拔上半日課;若周日有比賽,球會周一便讓他自行到會所做恢復,好讓他追趕學習進度,學校老師亦會協助調堂補課。
這位中六生即將迎來國際文憑課程(IB)考試,他想到美國升學,因為可以有機會延續足球事業。「NCAA(全美大學聯賽)D1水平很強,若能打入全國錦標賽(National Championship),就有機會參與美職聯選秀,這是一條出路。」
畢業後是否再以足球為職業,周子謙說,家人不會干預他的選擇,而雖然表面上他無法給予答案,記者看來卻明顯得很——他完成功課就是為了去練波,甚至會因為太專注踢波而減少與家人相聚,與父親鬥嘴也「在所不惜」。
「若然最後繼續做職業足球員,你覺得原因會是什麼?」記者好奇。
「因為我本身鐘意足球鐘意得好緊要,足球能給我與別不同、不能錯過的體驗,讓我願意放棄常人會做的事。」他的回答不帶半點猶豫。
這讓我想起基保對周子謙的評價——「他永遠都知道自己該如何做,而其實答案也只有他才知道。」勇於考驗自己的能耐,周子謙終讓這位吝嗇讚賞的嚴師也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