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房寧・一|古巴最高領導人訪華在即 實探美麗島上的兩個世界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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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中國外交部網站11月21日消息,應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邀請,古共中央第一書記、古巴共和國國家主席米格爾·迪亞斯—卡內爾·貝穆德斯將於11月24日至26日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雖然同為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但多數中國人對古巴的認識多停留在符號層面,比如切·格瓦拉、老爺車、雪茄、古巴導彈危機、周杰倫的mojito。201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原所長房寧曾率團實地走訪古巴,《香港01》專訪房寧,帶來對古巴的一手觀察和思考。此為訪談第一篇。

一個古巴 兩個世界

01:2018年秋天你帶着團隊去古巴訪問和交流,當時古巴新領導人上台,同時古巴憲法也着手重新修訂,新一輪改革正在進行之中。能否先概括地談談古巴之行的印象和感受?

房寧:古巴對我們50後這一代人有一種吸引力,應當說我們有一種古巴情結。

記得當年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曲《鴿子》,歌詞大意是「當我離開我可愛的故鄉哈瓦那……」上世紀60年代「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的時候,許多人吃過古巴糖。古巴的英雄人物更不必多說,卡斯特羅、切·格瓦拉,他們歷經千難萬險,「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這些人在我們這代人心目中是永遠的英雄。

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原所長房寧。(資料圖片)

我上中學的時候,讀過一本傳記《切·格瓦拉》,印象特別深刻。這本書展現了切·格瓦拉燦爛而暫短的人生。在我去農村插隊的時候,雖然當時已經沒有太多的強制性,但我還是去了,心裏想既然不能跟着切·格瓦拉去打游擊,那就跟着毛主席幹革命,去改天換地。

我們這一代當中的不少人有着深深的古巴情結,認為古巴是一個革命的傳奇,一個抗暴的傳奇。

我2018年是第一次到訪古巴。畢竟今天的我已經不是50年前的那個少年,而是一個政治學者、擁有專業工作者的眼光和遊歷考察多國的經驗。尤其是在比較政治學研究的基礎上,我對古巴肯定有着不同於普通遊客或新聞記者感受和認知。在古巴,我們接觸當地的同行和不同行業、不同職業的人們,通過他們我們對古巴有了更多的了解,時間雖然不長,但收穫不少。

01:有哪些具體的感受呢?

房寧:總的觀感是有些出乎意料。古巴人口近千萬,幅員近11萬平方公里,是加勒比海上一個美麗的海島。拿北京比,面積大約是北京的八倍,人口不到北京常住人口的二分之一。從古巴的幅員、人口資源、自然條件等方面看可謂得天獨厚,古巴島地勢平坦、土壤肥沃,陽光普照、雨露滋潤,是一個自然條件非常好非常富庶的地方。但現實中,古巴卻十分落後,困難重重,人民生活艱辛。多數普通群眾,尤其是城市居民,仍然處於温飽水平。這裏需要特別提到,由於優越的自然條件,古巴農村人的生活條件要比城市人好。這與中國不同。

古巴是一個沒有實現工業化而城市化的國家,這是古巴最為特殊的地方。古巴的基本國情有兩個75%,一是古巴城市居民佔總人口的75%,二是古巴產業結構中第三產業佔比75%。如此之高的城市化率,第二產業不足10%。古巴的工業極其落後。當地人講,古巴是一個幾乎沒有工廠的國度。

古巴國家主席迪亞斯-卡內爾·貝穆德斯。 (AP)

古巴幾乎所有的工業品都需要進口,比如玻璃、水泥、鋼材等,這些統統不能生產。不要說汽車,汽車配件都生產不了。最令我吃驚的是古巴製糖業,雖然其粗糖產量佔世界總產量10%,但竟然不能生產高質量的白砂糖。古巴的經濟支柱主要是旅遊、貿易、服務。

從古巴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看,大多居民要靠計劃供應體制維持生活,生活在温飽線上。但另一方面,少數人生活得非常好。古巴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

從城市面貌上看,在我訪問過的國家中古巴與印度最為相像,城市面貌、基礎設施十分破舊。特別提一下古巴街道上的「老爺車」非常特別。哈瓦那街上跑着許多很古老的汽車,而且是「萬國牌」,比如蘇聯、東歐、中國的車都有,只是十分老舊。革命前的美國轎車現在拿出來修一修當觀光車,跑在大街上很別緻,像好萊塢老電影中的鏡頭。古巴的公交車基本上是中國的宇通,也是非常老舊。古巴的道路,除了哈瓦那老城區市中心由於是世界文化遺產比較好之外,其它道路路況很差,古巴內地幾乎去不了,交通完全沒有保障。

當然,古巴與印度還是有區別的,就是古巴有基本的社會保障,與中國計劃經濟時代一樣,城市居民憑本供應基本生活用品。具體來說,現在哈瓦那居民每人每憑證供應煤氣、大米、芸豆、食用油、白糖、紅糖、鹽、掛麪、咖啡、火柴、雞肉、雞蛋等十二項生活必需品。農村居民自給自足,生活相對好些。古巴人特別愛吃豬肉,但豬肉非常貴,不在計劃供應之中,牛肉也不供應,牛奶兩歲以下兒童有供應。肉類只有雞肉,每人每月供應一塊,或者是一個雞腿,或者是一塊雞胸脯,雞蛋每人每月5個。古巴居民供應最為充足的是糖,每人每月由14公斤,基本上吃不完。

總的來說,古巴城市居民的供應水平非常低,而且近些年越來越低。但古巴現在自由經濟部分十分活躍,類似中國上世紀80年代出現的「自由市場」上能買到充足的商品,只是價格奇高,同類商品,比如雞蛋是計劃供應的大約30倍,普通人買不起。

2022年9月27日,古巴比那爾德里奧,Maria Llonch在被颶風伊恩破壞的家裏收拾財物。(Ramon Espinosa/美聯社)

提到價格,古巴實行的是價格雙軌制,貨幣雙幣制,這是古巴經濟的另一大特點。

古巴的貨幣叫披索,普通貨幣當地人稱為「土披索」,即CUP。古巴國有企事業單位和城市工薪階層掙的是土披索。這些人薪資每月500-1200土披索,部級幹部能拿到1200土披索。簡單兑換的話,25土披索約換1美元左右,如果1美元摺合人民幣7塊錢,500土披索大概是150-200人民幣。也就是說,古巴體制內工薪階層月收入摺合人民幣最多不到500塊錢。古巴流通的另一種貨幣是所謂「紅披索」,即CUC。這種貨幣是外匯兑換的,歐元1:1兑換紅披索,美元匯率1.2:1。這種貨幣理論上講是外匯券,但與當年中國改革初期的外匯券不同,中國當年外匯券只能在指定的外匯商店使用,而紅披索在市場上自由流通。紅披索與土披索兑換率是1:24。

當今的古巴社會可以分為兩大階層,掙土披索的「土披階層」和掙紅披索的「紅披階層」。計劃體制內的居民是「土披族」,生活水平很低。而「紅披族」收入很高,衣食無憂,他們的起步收入大約每月在500紅披索以上。根據我們觀察和測算,古巴的「土披」、「紅披」兩大階層收入差距保守估計至少也要在20倍以上。

古巴現在居然也有自己的淘寶網,當地華人稱「土淘寶」,上面網購到任何消費品,也能送到家。古巴有錢人的家中配的是全套美國、日本家用電器。

根據我們的經驗,在外就餐是一個國家貧富差距的一個比較直觀的觀察點。在哈瓦那的餐廳裏吃飯是很貴的。在美國紐約普通一餐每人大約10至15個美元就差不多了,而在哈瓦那則要花20至25個紅披索,這差不多相當於「土披族」一個月的工資收入了。

01:掙紅披索的古巴人比例大概是多少?

房寧:這個問題還待研究。據我們拉美所的同事講,應該不少於20%。關於這一點從貧富居民居住區可以得到一些佐證。哈瓦那的貧富居住區的劃分已經十分明顯,居住在富裕階層住宅區的居民大約有市民的五分之一以上。

2022年5月1日,古巴哈瓦那(Havana),民眾參與遊行,沿途揮舞旗幟。(Ramón Espinosa/美聯社)

01:「紅披族」主要從事什麼行業?

房寧:哈瓦那的「紅披族」主要從事貿易、服務、旅遊行業。可以這麼說,在古巴如果想過好日子,就要與外國人打交道,最好還有個在美國的闊親戚,那樣就可以把美元寄回家。這與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富裕起來的人通過個體經商,依靠工業、製造業富裕的方式不一樣,因為古巴沒有工業。

在古巴,服務生是熱門行業,他們拿到的小費收入比教授工資都多。拿旅館的清潔工來說,每收拾涉外賓館的一個房間一般可以得到1美元小費。但即便如此,古巴的服務生非常高興。具體算一下,一個服務生假如每天收拾5個房間,每天就能有5美元小費收入。

古巴的就業特點是全民充分就業,個人不充分就業——即一崗多人。古巴大多數就業崗位都是一崗多人,一般至少是兩人。如果這樣算下來,古巴涉外賓館的清潔工一周上三天班,一個月工作10天左右。但即使這樣算下來,涉外賓館清潔工每月大概能有50美元的小費收入,摺合土披索約1250元,這可是相當於古巴部長級幹部的一月工資收入啊!這讓我們想起中國80年代的民諺「開顱的不如剃頭的,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當然能夠有這類肥差人肯定會一定的背景。

01:這有點像朝鮮,在那裏,如涉外旅館這樣的工作機會,都是非常吃香的。

房寧:是的。在中古論壇上與古巴同行交流時,我說,「中國目前依然面臨着嚴峻的腐敗問題」,他們笑了。我問他們「難道這片革命的淨土之上也有腐敗嗎?!」他們笑的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