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中國是超級大國嗎?」 不要「棒殺」也不要「捧殺」
中國在海外主導並舉辦至少有40多國前政要出席的盛大國際論壇,是一種什麽體驗?筆者近期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感受到了。
2024年12月11-12日,馬德里中央商務區(CBD)的歐陸之星酒店周邊布滿了警力。以「共同行動 共創未來」為主題的「2024從都國際論壇」在此召開,來自40多個國家的40多位前國家元首、政府首腦和國際組織負責人以及百餘位中外知名專家學者、工商界人士出席,討論全球治理與世界未來。
參加完兩天的討論,總體感覺是一句話:面對複雜而微妙的外部局勢,持續接觸,真誠溝通,直率引導,謙虛謹慎,中國才能在「棒殺」與「捧殺」中逐漸找到一種「於我有利的」,與世界的相處之道。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刊載,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院長王文。
(一)中國人在海外辦的罕見盛會
兩天的討論議題涉及發展籌資、促進全球合作、全球安全的傳統和非傳統挑戰、聯合國的未來、人工智能和綠色技術、民間交往等等,這些議題都是中國當前與世界交往最關鍵的重大議題,極好地對沖了歐美世界政治輿論炒得火熱的那些保護主義、關稅戰、右翼、LGTB等話題,體現了中國在海外設置議程中的「糾編能力」。
來自中國內地與香港的7位學者受邀,分別在各個論壇上安排發言。筆者先後有四次機會發言,講述了當前中國社會的一些流行關切與熱點主張。與此前在歐美國家其他論壇的爭辯完全不同,筆者講得都不是原本準備的講稿,也不是為解釋新疆、香港、中國人權及經濟前景,而是提醒所有在場外國人對中國有正確的預期,並提及外國聽眾要給美國施壓擔當全球大國的責任。
換稿最初來自於頭一天主題為「全球戰略穩定」的閉門會議,沒有媒體在場。20多名受邀的前總統、總理先後發言,大家對當下時局都是憂心忡忡,對俄烏衝突、加沙局勢以及有可能失控的全球局勢都表達了悲劇情緒,以至於哥斯達黎加前總統卡洛斯·阿爾瓦拉多主持後半段介紹筆者時說,「讓我們看看中國學者是否能夠帶來令人振奮的消息」。
哪有那麽多令人振奮的消息呢。當前世界的確需要對下墜的全球局勢進行深度集體反思,但另一方面令我警醒的是,愈來愈多人對中國撐大旗表示出了極高的期待。
立陶宛前總統達利婭·格里包斯凱特說,當前世界已沒有領導了,中國作為新的超級大國可以展現更多領導力。蒙古國前總統額勒貝格道爾吉則說的更直白,中國已經是公認的超級大國了。「一帶一路」倡議非常棒,體現出了向善的力量,而中國人也有智慧,知道怎麽與西方管控分歧,更重要的是,要讓人們看到全球超級大國的新責任。
在場的黑山前總統菲利普·武亞諾維奇、瑞典前首相斯特凡·勒文、突尼斯前總理曼迪·賈瑪、格魯吉亞前副總理Eka、波黑前總理拉吉姆茲亞、波蘭前總統克瓦希涅夫斯基等連續發言,都提到中國作為超級大國對改進國際體系、推動人類可持續發展、管控大國競爭甚至是平緩俄烏衝突都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並期待著中國繼續發揮作用。
(二)小心新一輪的「中國責任論」
應該說,單個傾聽每位前政要的表述,筆者都非常讚同。這些講述折射了當下國際社會愈來愈多有識之士正在善意地重新思考中國發展及全球貢獻,也反映了這些年中國敢於、善於與世界溝通交流,正愈來愈扭轉不利言論以及爭取到愈來愈多的國際友人,更能透視出一部分國際精英對美國霸權、霸道的不滿,寄希望於中國發揮更大作用的期待。
另一方面,在如此重要的場合,當愈來愈多人都提到「中國是超級大國、並期待在未來發揮更大作用」時,一種「合成謬誤」的氛圍很容易就會出現,甚至有點新一輪「中國責任論」的味道。
在閉門會的第二環節,甚至一度出現了這樣令人不得不自我警覺的言論,一位國際組織前負責人說,沒有中國,世界日積月累的債務是不可能得到解決的,中國是平衡全球收支的關鍵。還有一位非洲國家前政要說,中國為世界減貧做出了巨大貢獻,也期待中國對非洲減貧更進一步地參與與投資,發揮其作用。
這些觀點都不為錯,卻需要有平衡,筆者此後兩次不得不臨時換稿回應道:
「今天幾乎所有傑出的政要們都提到中國,不少朋友都講述中國作為超級大國的責任。對此,我感到有一些驚訝。
『超級大國』(superpower)這個詞,在中國是一個特殊用詞,有特殊含義。在中文敘事中,當我們談論『超級大國』時,大多數中國人會想,哦,那是指蘇聯或美國。這就是為什麽在中國,很少有中國人認為自己是超級大國。
當然,現在的中國,崛起得非常快,逐漸在經濟、金融、貿易上具有愈來愈強大的國際影響力,包括坐在我身邊的朋友、突尼斯前總理曼迪·賈瑪先生說的『中國崛起的軟實力』。但即便如此,作為中國的一名教授,我必須要與各位分享中國人自己對國力的認知。
大多數中國人認為,我們與美國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實力差距。我們仍然將自己定位為發展中國家,尤其是在金融實力或國際貨幣實力上。按貨幣國際化指數來評價,美元超過50%,而人民幣才約4%。
在文化實力上,美國的英語文化仍很強大,而且中國人的國際溝通與傳播能力仍是很弱。中國的大學實力與美國也有不少差距。
這就是為什麽中國人時刻警惕要保持謙虛。我們是發展中國家,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希望中國成長為一個新的全球強國,但那一定是『新型全球強國』。
中國不想成為新的霸權,不想推動重新建立一個『等級制的國際秩序』。我們只想推動一個相互尊重、平等共存的新型國際體系。」
筆者還強調,
「不要高估中國對世界的責任。現在,中國的首要任務,是專注於國內發展。中國有14億人,占世界人口的18%,但中國只擁有世界9%的資源和世界7%的農田。即使現在,中國要讓龐大人口維持正常生活,也是非常困難的。至於其他國家的債務負擔,中國只能力所能及。」
(三)微妙而複雜的國際時局
特朗普即將再次上台執政、「美國第一」浪潮再次襲來前夕,這也是此次「2024從都國際論壇——馬德里峰會」的重要背景。
論壇裏相當多國際精英的心聲,恰恰是中國過去並未能充分重視的,那就是,我們光顧著思考如何應對特朗普2.0,有時忘了其實全世界也在想著如何應對「特朗普2.0」的不確定風暴。更重要的是,當愈來愈多的國際聲音期待中國出頭時,中國傾聽後,既不能掉入「中國責任論」的窠臼中,還要善於化解與引導至對中國有利的中外交往走勢。
基於這次論壇以及近幾周連續在雅加達、迪拜、索契、布魯塞爾等地參加國際論壇的體會,筆者也對特朗普2.0下的國際局勢及中國應對有一些新感悟:
第一,世界或將有一場對美國的新版「非暴力抵抗運動」。
所謂「天下苦美已久矣」,但反美主義並不是「苦美者」的有效應對之道。過去10多年,從本·拉登到哈馬斯,不少都被美軍與其幫兇清剿或陷入窘境,但這並不能澆滅世界許多國家、跨境組織及一些地方勢力反對美國霸權的意念,即便一些在歐洲的中間勢力,也會時常有「厭美」、「嫌美」甚至「棄美」的態勢,有點類似國際版「非暴力抵抗主義」,即當年甘地、馬丁·路德·金、梭羅、列夫·托爾斯泰等都曾倡導過的以不使用暴力為宗旨,通過象徵性抗議、公民不服從等方式來達成希望達成的目標。
2025年特朗普2.0正式開始後,許多國家會屈於「淫威」而對美國表面笑臉相迎、實則不配合、假配合,不排除美國一些盟友也會如此。具體體現為,與特朗普握手言笑,但對其要求陽奉陰違、以保全自身。
對此,中國一定要知道,世界不是全都「親美」的,甚至可以說,在特朗普2.0時期,世界真正「親美」者不會是多數。這股浪潮意味著美國一些戰略人士試圖構築「全球反華同盟」的圖謀注定不會成功。
第二,要警惕新一輪的「中國當頭論」。
目前,愈來愈多的國際精英抱著國際格局「百年變局」之勢,希望中國能當頭,扛起國際秩序變革與重構的使命。類似想法在中國知識界也有一定市場。這些想法或許並無加害中國之意,甚至還有「親華」、「友華」、「抬華」之本意,但實在是誤讀了中國在推動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宏大理念。當然,也不排除這其中有一些國際力量想借中國制衡美國,拉中國下水,以期實現自己的目的。
大國興衰史已無數次證明,當「頭」是有代價的。帝國擴張必然會有過度而衰竭之時,中國不希望重複霸權更替的國際周期律,而是希望在更高維度上設想與世界合作,推動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在這方面,國內輿論與知識界都須時刻清醒。
第三,化「期待中國力量」為「合作共進力量」。
但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那些期待中國當「頭」的力量,視為是中國的對立面。至少他們比歐美世界中動輒把中國視為「敵人」、打壓抹黑歪曲中國的那批人不同。相反,那些期待中國的國際人群應當是團結、交往與引導的重點群體,切不可忽視和冷落,而是善於加以觀念引導與合作共進。
在俄羅斯,筆者就曾遇到過一位戰略界人士講道,我們俄方在歐亞大陸西邊顛覆美國主導的霸權,你們中國應該盡快武力解決台灣問題,在歐亞大陸東邊推翻美國霸權,那樣世界就真的「百年變局」了。
對類似觀點,筆者的回應是,中國的全球戰略觀、領土意識與俄羅斯有一些差異,中國人不願意兄弟相殺、手足相殘,以最大耐心推進和平統一,以長期主義觀念推動國際體系變革。不過,在這方面,中俄一致性大於分歧性,希望俄方理解。
第四,要讓世界更多了解中國複雜與多元面。
與十多年前筆者出國交流時還能聽到一些老外說中國窮、吃不飽飯完全不同,最近十來年的對外傳播已基本達到了讓世界認知中國繁榮發展的目標,甚至上海、深圳都被一些外國友人視為是「人類未來之城」,一些亞非拉國家的學者愈來愈認為「中國不再是發展中國家」,對此,我們應該進一步豐富、調整、升級與世界的交往「顆粒度」。
中國肯定沒有一些西方偏見者想象得那麽窮、那麽落後,但中國也沒有一些「崇華者」想象得那麽富。在當下中國,地區分化與貧富懸殊仍是廣泛存在,即使在一線城市的市中心,仍還存在著不少平房、危房和中低收入者。
對此,不妨在外宣、外事、外交等各個場合更加靈活與多變。讓一些常來中國的外國友人,多到中西部縣城看看,或許歐美人就會少了一些「中國威脅」的恐懼,亞非拉朋友會少一些「盲目崇拜」。畢竟,讓世界認識到中國的複雜、多元與發展中現況,遠比一個勁地「誇」和一面倒的「損」都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