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出生、台灣製造的《周處除三害》 為何能衝擊大陸市場?
2024年3月,台灣電影《周處除三害》在大陸爆紅,不僅連續多日拿下單日票房冠軍,總票房更在17日衝破5億人民幣,擊敗《沙丘2》,成為台片在大陸票房的歷史第二高。
有趣的是,《周處除三害》並不是主旋律片,也不是明星聚集的大製作,更無關大歷史、大政治等嚴肅議題。電影劇情講述惡名昭彰、通緝榜排名第三的殺手陳桂林(阮經天飾),因為誤以為自己罹患肺癌、不久於人世,想在死前「幹一票大的」,所以先後找上了排名前二的另兩名通緝犯:「香港仔」、「牛頭」林祿和,計畫在剷除兩人後自首,做一個除三害的「當代周處」。
過程當中,陳桂林意外拯救了被「香港仔」長期虐待的繼女程小美,並在追尋「牛頭」時誤入邪教「新心靈舍」,經歷沉迷又驚醒的認知起伏,最後槍殺化身教主的「牛頭」,接著又將其他執迷不悟的信徒屠殺殆盡。電影終場,陳桂林向警方自首,並在獄中平靜接受槍決,迎來死亡。
平心而論,《周處除三害》的「反英雄」敘事並不少見,其製作成本也稱不上「大片」,卻在大陸引發了現象級觀影熱潮,著實罕見。就連本片導演、出身香港的黃精甫都坦言,「這部電影無論在任何地方都不屬於能大賣的作品。現在有這樣的成績,當然感到非常意外。」
事實上,如果從市場與政治的角度來看,《周處除三害》的爆紅既有題材因素,也是時勢使然。
香港風格的大尺度動作驚悚片
回顧2023年,11月《周處除三害》在台上映時,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輿論迴響,雖然票房不錯,卻遠遠談不上爆紅;角逐第60屆金馬獎時,雖然獲得了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7項提名,最後卻只有「最佳動作設計」這一獎項入袋。以上兩點,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揭露了《周處除三害》的本質與市場定位,也為這部片在大陸的後續爆紅提供了線索。
首先,無法在上映的第一時間引發大量討論,是因為台灣觀眾對《周處除三害》的電影氛圍、敘事風格、議題處理不那麼有共鳴,說得更直接,這不是台灣觀眾熟悉的傳統台片。
綜觀現在的台灣本土電影市場,動作喜劇、恐怖片、愛情片可以說是三足鼎立,以《周處除三害》為代表的動作驚悚其實相對弱勢,片中的一些大尺度表達更不是台灣導演的習慣手法,而是非常明顯的香港電影風格。這當然與導演黃精甫出身香港直接相關,事實上《周處除三害》也是黃精甫執導的第一部台灣電影,但香港黑幫警匪片的味道、黃精甫的個人風格依舊強烈。
而有了「香港出生、台灣製造」的基礎認識,就能理解《周處除三害》為何會得、也只得了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對於曾拍過《江湖》的黃精甫來說,用鏡頭語言呈現動作元素不是問題,只不過黃精甫的作品存在另一個容易被詬病的點:「視覺過剩」,也就是視覺效果大於角色與敘事。
當然,視覺與敘事從來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香港電影也向來不乏「視覺過剩」的表達系譜,只是如果導演功力不佳導致操作失衡、昇華失敗,難免會讓作品淪為情節蒼白、只剩裸體與屍體的不知所云。平心而論,黃精甫的某些作品確實就有這個傾向,過度的血腥暴力、冒犯性畫面,既無力在文藝領域建立口碑,也沒能在商業市場獲得回報。這也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何黃精甫近十年少有作品問世。
而這次的《周處除三害》,同樣存在「視覺過剩」的問題。只不過以黃精甫自身標準來看,《周處除三害》其實已在尺度與表達上相對收斂,而正是這份收斂,平衡了過往「視覺過剩」的失控狂放,也成就了這部片的商業性。簡單來說,《周處除三害》是一部大尺度的動作驚悚片,卻又不至於讓觀眾完全看不了,而正是這種「有商業性的大尺度」,讓《周處除三害》在大陸爆紅。
觀察微博、豆瓣、小紅書、知乎對這部片的討論,雖然各自重點不同,卻都呈現大尺度刺激後的亢奮,包括阮經天作為「反英雄」的桀敖不馴、邪教總部被血洗的行刑式屠殺、王淨被「救風塵」的軟色情呈現等,都引發了廣泛討論。而這又可以切出兩個有趣剖面。
首先是被「大尺度」衝擊的市場環境。《周處除三害》之所以吸睛,很大程度是因為有不少大陸觀眾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麼「生猛」的電影,血漿噴濺、以暴制暴、主角極惡。而這種情緒的誕生,其實不離大陸的電影審查制度,以及製片方、編劇們為求順利上映的不斷自我審查。
例如片中的邪教議題、屠殺場景,基本上在現在的市場環境下,都是需要收斂再收斂的呈現,戰爭片或掃毒片或許能夠豁免,但安排主角惡意馳騁、大開殺戒,基本上已是當今大陸電影相當罕見的呈現。另外,《周處除三害》剛好在春節檔之後上映,對於剛被正能量、闔家歡洗禮的觀眾來說,大尺度的叛逆被反襯得格外鮮明,當然增加了《周處除三害》的吸睛度。
再來也不能排除負能量的宣洩需要。這當然不是《周處除三害》的獨家功能,而是現代人為了排遣壓力,必然會在娛樂影視產業追尋的「自我療癒」,甜寵劇就滿足了這種剛需,《周處除三害》也發揮了類似作用。
對部分大陸觀眾來說,進電影院觀賞《周處除三害》,看著陳桂林槍殺教主、血洗邪教,自然就會有種爽快帶入感,不論是作為打工人,想一吐被甲方壓抑的怨氣,或是困於生活圍城,想崩壞裂解一切的狂躁心靈,看著邪惡的陳桂林處決更邪惡的化身,為生活而憤怒者就此尋得了暫時共情。當然,處理厭世的憤怒是人類的永恆課題,就像《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也時常語出「這個汙濁可嘆的末世」,只不過一千年前的平安時代流行出家,現代人則能有更多排遣方式。
整體來說,刺激的大尺度、負能量的排遣,是《周處除三害》能在大陸爆紅的兩大直觀原因。
兩岸疏離下的「台灣」元素
但還有一個原因,潛藏在電影生產環節裡,那便是「台灣」作為背景的特殊性。這部分既有欣賞好奇,也有凝視異域的獵奇。
對多數大陸觀眾來說,台灣電影基本等於「小清新」,不論是校園愛情,還是都市喜劇,總之與大尺度、大場面等詞彙無緣。但《周處除三害》明顯是個神奇的例外,雖說從台灣的角度來看,這部片並不是傳統台片,不過對大陸觀眾來說,《周處除三害》就是台灣電影,而一片小清新中突然冒出了狂傲不羈的孤品,還集黑幫、邪教、軟色情等元素於一體,當然會形成話題。
另外從網上討論來看,雖然部分觀眾大讚「現在只有台灣能這麼拍」,卻也有部分大陸觀眾通過這部片,收穫了「圍觀舊社會」的優越感。在後者看來,《周處除三害》中呈現的台灣,是個治理失敗的叢林社會,警方無能、黑幫橫行、邪教林立,壞人彼此煉蠱,愚人共同沉淪,簡直無藥可救。
而後一種優越情緒,很大程度來自近年的兩岸緊張與疏離,也就是在中美博弈、民進黨「抗中保台」的政治對立下,部分大陸輿論出現了「逢台必仇」的現象,不僅在知識結構上持續鞏固台灣等於「落後邊陲」的價值判斷,也在論及台海議題時持續高喊「直接武統」。說得更直接,少部分輿論的潛台詞幾乎就是:這座島集惡之大成,既然不願統一、也已經看不到未來,不如直接打爛重建。當然,這種論述既與北京政策不符,也不是輿論場的主流聲音,但兩岸的持續疏遠,正讓類似論述越來越有情緒出口。
從現實視角來看,《周處除三害》呈現的當然不是完整台灣,就如《隱入塵煙》呈現的也不是完整中國,兩片都是基於情節需要,挑選並設定了適合表達主題的特殊背景。但部分曾經咆哮《隱入塵煙》醜化中國者,卻在這次共鳴了「《周處除三害》等於完整台灣」的敘事,認為民進黨執政下的台灣,已經墮落腐化為東亞「西西里島」。
類似的台灣聯想,還有認為《周處除三害》是用邪教情節諷刺民進黨洗腦台灣選民、用「香港仔對小美」影射美國把台灣當禁臠。當然,電影本就會刺激觀眾從不同角度探索故事,因為攝影機看似客觀,其實時刻在為主觀服務。導演便是以此調動人心、操控觀感,通過情節遞進、場景切換、鏡頭語言,玩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理解和認知,讓觀眾的同情從一個角色轉向另一角色,而觀眾自己卻對操弄渾然不覺。
基本上,《周處除三害》成功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廣大觀眾都與極端極惡的陳桂林產生了共情。只是觀眾的探索與聯想偶爾也會跳說導演的原始安排,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把《周處除三害》與台灣政治進行聯想或許就是一例。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民進黨輕治理、重內宣當然是事實,執政後濫用網軍攻擊異己、顛倒是非更是事實;只是從黃精甫個人的創作系譜來看,《周處除三害》作為繼《復仇者之死》(2010)後的「善惡三部曲」第二部,明顯承繼了導演關心的既定議程,要處理宗教、善惡及人性的問題。
根據黃精甫自己的說法,2010年《復仇者之死》獲得第33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最佳文本哲學」獎及「最佳導演」獎時,自己就已產生拍攝三部曲的想法,希望能更深度探討善惡、人性及宗教等主題,《周處除三害》的原初槪念則始於2011年。基本上黃精甫即便真的有意要借邪教情節影射民進黨,或是像有的解讀所說,用片中的「香港仔對小美」影射美國對台灣,這些恐怕也只是小支線、小玩笑,無關電影宏旨。
而從筆者自己在台灣輿論場的觀察,不論是2023年10月上映後,還是今年3月大陸爆紅後,認為《周處除三害》是用邪教情節影射民進黨洗腦台灣人的說法,其實都非常稀少。如果從傳播的角度來看,這個說法明顯是今年3月大陸觀眾產生相關解讀後,在抖音上發酵形成話題的結果,這背後當然反映了近年兩岸關係的每況愈下,以及大陸民眾對民進黨執政糟糕卻還能在2024年勝選的不可置信。
而抖音發酵後,這種解讀當然也傳回了台灣,只不過更多是被以「大陸觀眾認為《周處除三害》有影射台灣政治」的方式傳播,至於這種解讀在台灣輿論是否已經形成市場?恐怕還不明顯。其實多數台灣觀眾對邪教情節的反應,還是集中在感嘆邪教害人上,親友深陷其中者尤其刻骨銘心,恨不得能有個陳桂林來「替天行道」。當然,部分大陸觀眾也希望有一股力量「替天行道」、殲滅民進黨,只是這種期望或許與台灣觀眾看完電影後,希望的「替天行道」、殲滅邪教版本不同。
但也就像黃精甫這次在《周處除三害》成功操作的自我平衡,用極致荒誕抗衡陰鬱頹廢,用行俠仗義緩衝兇悍極惡,不管觀眾是出於什麼心態走進電影院,各種力量的相互碰撞,最終都反映在了票房的豐收上。無論如何,《周處除三害》是一部登陸成功的台灣電影,且各種天時地利人和成就了這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