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位藝術家邂逅4座「老房子」 細訴一段段香港故事
歷史,是關於一群人的故事。但中國歷史偏重於大論述,着墨於朝代更迭、制度興衰,讀來沒有人味,於是「歷史」真的成了離我們愈來愈遠的歷史。由康文署主辦的「邂逅!老房子」藝術計劃,請來本地4位藝術家,分別在4座「老房子」裏做藝術創作,把人味重新帶回歷史裏,講一些香港過去的故事。建築前面加了「歷史」彷彿變得沉重,但歸根到底,它們只是前人住過的「老房子」。
攝影:龔嘉盛,江智騫、黃寶瑩
(一)林東鵬 將古屋拉回到生活
位於沙田圓洲角的王屋村古屋大隱於市,就算途人經過,也未必會察覺到它的存在。旁邊是酒店,另一面就是車水馬龍的大涌橋路,令這座不合時宜的舊建築更像孤兒一般被時代遺留下來。1970年代的新市鎮發展,港英政府收購了圓洲角大量地段,王屋村村民另建新村,搬至街尾,古屋也一度供村外人使用。除非是沙田區老街坊,否則會對這座超過100年歷史的古宅不甚了解。「這間屋存在我們身邊那麼久,原來我對這位鄰居一點也不了解。」居住沙田多年的藝術家林東鵬也這樣認為。
以藝術重塑生活感
回看1970年代的舊照,當時古屋旁就是城門河,及後因為擴建工程,從中可看到沙田變化之大,而這間古屋成為該區域唯一的歷史印記。王屋村古屋是典型的傳統客家民宅,樓高兩層,屬兩進、一天井、三開間式建築,配合樸實建材和簡明色調,其精巧之處在於室內的牆身壁畫,窗花、橫樑上也雕刻了「百子千孫」及「長命富貴」等字句。林東鵬認為這間屋的樸實無華反而有一股生活氣息,他收集不同年代家具,重新將客廳佈置成一個具生活感的空間。「相對這個計劃內其他3座建築物,王屋村古屋內沒有太多東西。」林東鵬思考的是:「怎樣將生活感帶到這空間,來拉近和參觀者的距離?」
他花了近1年時間考察古宅環境,首先感受到的反而是這裏的濕度和天氣變化,「濕度很高,夏天特別潮濕。」林東鵬笑言這是創作時的一大煩惱,因為家具和裝置以木材為主,只要放在這裏半天,木料上已經有一層水珠,但這一點反而引發他決定在裝置上種植不同植物,不同品種和生長程度,有幼苗,也有快將枯死的植物。這段時間,他經常回到古屋打理盆栽,他認為這些植物增添了家的氣息。在客廳的白牆上投映出兩段影像,分別是藝術家過往一年創作過程的記錄,還有沙田的歷史錄像,「當猛烈陽光射進屋內時,白牆上的影像會變得模糊一片,這種變化來自於自然。」整個環境都因為時節而有所變化,林東鵬認為觀眾每次經過這古屋前都會有新的體會。
硬件之外的文化傳承
在發掘王屋村的故事時,林東鵬亦想將沙田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帶入這個空間。在另一間房,他把一條藍色的布疋掛在木製家具上。傳說300年前沙田曾盛行藍染,他憑老村民提供的線索,輾轉在沙田的山林中找到當時用作染料的植物「山藍」,再研究實驗染布的方法,重現當年技術。「單單想還原當年的藍染方法已花上幾個月時間,往往又用上一個小花園(大約200呎)的山藍,才能夠染上3疋布。」林東鵬估計因沒有太大成本效益,需要花費相當多的手工和時間,令這種技術慢慢失傳。其實失傳的何止是藍染技術?居民搬離後,古屋失去了和村民的聯繫,後來變成公園,也只有晨運客和老街坊才會來到,雖然2009年時曾以活化為名,計劃將這地方改建成茶座和美術中心,但最後因為改建費用高昂而不了了之。「所以村民都好奇我為何對這地方有興趣,甚至用來作藝術創作,只因為他們下一代已再沒有興趣了解過去的故事了。」除了保留硬件,如何將村文化和故事帶給下一代,也是一大問題。
林東鵬×王屋村古屋
地址︰沙田圓洲角王屋村
時間︰即日起至6月30日
(星期二及農曆年初一至三休息)
(二)黃麗貞 關注「老房子」的命運
1970年代香港處處大興土木,都市化的又何止沙田?「聽這裏的街坊說,柴灣以前是一片鄉村田野,沒有街燈,沒有工廈,每個晚上都漆黑一片,小孩可以在田野捉到青蛙,看到螢火蟲的光。」陶藝家黃麗貞構思以柴灣羅屋民俗館為創作藍本時,翻查羅屋一帶近100年的歷史,發現其變遷也見證了柴灣由最早客家人以捕魚、務農維生的定居地,至如今成為象徵香港工業發展由盛轉衰的舊式工業區。
以陶瓷說客家歷史
柴灣早在宋朝時便有人聚居,從18世紀初開始就有批客家人從寶安遷徙至這裏建村。客家人習慣以姓氏命名其族屋群,羅屋的主人即是姓羅的客家人,其餘還有成屋、藍屋、陸屋、西村、大坪村,共6村。羅屋早在乾隆年間就已興建,隨着其他村落消失,羅屋成為柴灣一帶僅存的古村屋。變成展場的羅屋,黃麗貞的陶瓷品散落到場館周邊:在廚房一隅,她重造出客家人最喜愛的食物,魚、菜圍繞着炊具;還建造了工作間,放置了大量陶瓷和工具,雖然南方的客家人並不精於陶瓷工藝。除了展示藝術家心目中的客家人生活外,也嘗試走入他們的精神文化,「客家人散落在不同地區,能夠生活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並沒有一個所謂記掛故鄉的觀念,所以他們並不重視物質需要。」
在另一個房間中,黃麗貞的陶瓷加上燈光,創造出一座座閃耀的小山。「這是我對客家南移史作一個視覺化展現,客家人百多年前就在山巒起伏、翠崗連綿的景致下,走到柴灣這片荒地建立自己家園。」從客家人的精神文化裏,她看到港人曾相信卻已失落的價值文化:「客家人很務實,他們的腳是中國人中最大的,從女性所戴的帽和衣著設計,就知道女人也要落手落田,腳踏實地工作。」
反思歷史建築保育
戰後的羅屋有一段時間租予村外人經營小工場,直至羅氏後人全部遷離後,羅屋就一直荒廢至1970年初。因製造業需求急增,柴灣成為工業區,羅屋一度面臨清拆命運,「當時的市政局博物館委員會很有遠見,他們知道這地方的價值,這是全港島唯一還保留舊式客家建築風格的地方,雖然並非最具特色的建築,但對了解香港的歷史特別重要。」
當時的委員會更認為要將整個建築群保留,但媒體指摘當局浪費公帑,最終港英政府於1972年決定保留全幢羅屋,並修復成為民俗館,在毗鄰興建展覽廳及中式花園,「雖然中式花園這個想法值得商榷……」不過,黃麗貞也相當欣賞當時委員的決定,於是將當時有關修復問題的書信、報道,以陶瓷重製出來,展現在觀眾眼前。她和林東鵬一樣感慨香港從不重視文物和舊建築,對建築修復不足,觀念也陳舊。應如何提高保育意識,令人們明白舊歷史建築物的重要,是黃麗貞最想在這展覽中表現出來的。
黃麗貞×羅屋民俗館
地址︰柴灣吉勝街14號
時間:即日起至6月30日
(除公衆假期外星期四休館、農曆年初一及二休館)
(三)石家豪 為歷史的黑白添加色彩
自小住在西營盤一帶,中學在英皇書院讀書,石家豪對位處中環的孫中山紀念館既不陌生,也不熟悉。藝術計劃帶來的緣分,使石家豪對孫中山生平,以致於歷史博物館的存在形式有更深一層的思考,還找來4個年輕藝術家一起「包圍孫中山」……
孫中山紀念館本來與孫中山無關。前身「甘棠第」本是富商何東二弟何甘棠於1914年所建,後來又輾轉售給教會,2002年時幾乎要被拆卸改建成中環的高價樓盤,最終被政府收購並改建成孫中山紀念館,及後又被列為法定古蹟。儘管如此,何甘棠的東西在大宅裏實已所剩無幾。「來這裏的多數是華人遊客,都是奔着孫中山而來,反而對何東家族不太認識。」
與年輕藝術家「包圍」孫中山
「作為畫家,我盡量想做平面的東西給人看到,又要不影響本來的東西。」石家豪說屏風的構思,一則為了呈現畫作,二來也是家居本來就有的東西,與大宅匹配。7組屏風分別以孫中山奔走及居住過的七個地方為題:生地廣東、少年時住過的夏威夷、維多利亞時的香港及澳門、日本、南洋諸地。從廣彩到浮世繪,再到民國彩色玻璃,以精緻插畫一般的形式記載了孫中山的生平,也以豐富的色彩重現那些時期和角度。
「要研究孫中山,一世人都做不了,這些創作都不是仔細地介紹生平。其實很少人知道孫中山在夏威夷讀過書,因為哥哥去了夏威夷打工,後來還做了老闆,他就可以留在那裏接受教育,當時那裏有4萬華工。」石家豪認為透過藝術創作和轉化,這些不為人知的角度,可以另一種方式去講關於孫中山的故事。計劃籌備時,石家豪以「搵人包圍孫中山」為題,在網上招募年輕藝術家做助理。「雖然他們有些也有人認識,在畫廊展出過作品,但剛剛起步做創作,其實比較艱難。而且畫畫很少團隊工作,都是很孤獨地做。」7組作品由4個年輕藝術家合力完成,創作期間他們會開會分享研究資料。
梁麗雯的作品採用廣彩形式,因孫中山在廣東出生,卻與這門地道瓷器擦身而過;鄭婷婷畫的夏威夷是較少人知道的,孫中山年少時曾經歷過的「熱帶感覺」;「飛天豬」黃詠珊描繪的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香港,有孫中山讀過的學校;曹穎褀則以藍白瓷磚畫風格記錄孫中山在澳門行醫的一段故事。此外亦有兩幅作品合作完成,而石家豪的民國彩色玻璃,則記錄了那個年代的社政文化下各路風雲人物。「博物館不可以有陽光照射,有些限制,有陽光感覺會好得多。就想到用窗門的感覺去做,遠看像裝飾,近看可以仔細地看到這些人物。」石家豪說。
色彩讓歷史博物館更輕盈
百年府第,本該擁有更多,雖然經過不少修繕,但實際上也失去不少。石家豪惋惜道:「這棟大宅可能本身有些畫,也有一盞水晶燈,但全都已流失,如果有這些東西在裏面,其實是有型的。」他憶述在外國參觀的經驗,博物館都綜合了歷史與藝術,既是藝術品又是歷史文物,他那時就開始想像歷史和藝術的關係。「香港的博物館都算整齊光鮮,但歷史博物館的系統和藝術不同,研究歷史的人都比較實在,表現手法也多用文字、文件。」他說,喜歡歷史的人當然會覺得好看,但其實又有點單調:「所以才想做一些色彩和裝飾,除了立體一點,也希望這些歷史會和人更加密切。其實孫中山的足迹也與現在的香港人好似,會周圍走去日本、澳門。」以歷史為主的博物館,雖然也有影片及各種互動方法,但視覺上始終還是以「黑白」為主,石家豪希望在加入色彩的同時,也能引發博物館在展覽上的更多想像。走進孫中山紀念館,七組屏風像厚厚的歷史書裏的幾幅精美插畫,減輕了歷史的冰冷,也讓「國父」的人物色彩添上一份輕盈。
石家豪×孫中山紀念館
地址︰中環半山衛城道7號
時間:即日起至6月30日
(除公衆假期外星期四休館、孫中山先生3月12日忌辰及農曆年初一及二休館)
(四)林嵐 在最古老的客家建築造夢
在荃灣地鐵站附近的三棟屋博物館,有上百年歷史,原屬客家族群陳氏。藝術家林嵐12歲來港,雖然不是客家人,但同樣感觸於「客」與「家」的關係。在三棟屋這座老房子裏創作,林嵐既是主人又是客人,為的只是創造一個「夢」。這個夢既是對逝去事物的想像,也是對現社會的反思。
不止呈現舊屋狀態
儘管已有上百年歷史,但三棟屋一直是保存得最好的古蹟,1970年代因地鐵荃灣線工程,村民遷移,三棟屋改建為博物館。博物館記錄了當年農村生活,也記錄了客家人離鄉不斷遷徙的歷史。林嵐每當想起這種飄泊,就感到「戚戚然」,12歲來港至今住了段長日子,「視香港為家,身分卻總好像客。但住了30幾年,又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主人」。
走進大門,先看到「齒德欽重」4隻大字的牌匾,林嵐邀來書法家徐沛之揮毫,鑄造膠片,覆蓋在對聯上。一踏進門口能聽到水聲,看到水缸,「水不但象徵了順水而起,也是飲水思源,對這間屋很重要。」林嵐找來許敖山與李文生重新創作客家「南音」,並置入宋詞。在歷史建築物裏播放着略帶哀怨的音樂,與離鄉、思鄉有關。「我對東南亞特別有感覺,以前父母也曾住過印尼和緬甸,在東南亞時聽到那些華僑思鄉的音樂,特別感觸。」林嵐說。再走到起居的房間,裏面有走馬燈,有閒話家常的片段,有灶頭裏投影的大火影像,感受到的不只是家庭回憶,也有對現實社會的思考,比如說投影在牆上的貝澳流浪牛錄影,「以前牠們是農耕的重要角色,現在卻看似很悠閒,人同牛的關係也不同了。」還有個裝置像農耕工具以銅重鑄,也反映了農耕遠離了現代社會。林嵐拆了一些本來的裝飾,移走某些家具,那些對她來說太不真實,她不止想要再現一個舊屋的狀態,而是客來的感覺和氣氛。「沒什麼可看,大家就當發了場夢。」林嵐想盡量做到一種慢和催眠的狀態,讓參觀者好像進入一個夢境,所以每間房都有一張小凳,讓參觀者可以慢慢感受流逝時光。
主客難分的身分
林嵐對三棟屋、客家人雖然沒有太大認知,但在這次計劃中,卻理解到人類為什麼是群居動物。「這次展覽中我什麼都不懂,儀器呀技術呀,什麼都不識。但有一班幫手,可以做到我以前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林嵐說這個展覽不但是所有參與展覽的人的夢,也是她自己的一個夢。
「陳氏族人以客的身分來,最後成為主人,而我在這裏做藝術,也變成主,向參觀者展示這些故事。」林嵐認為這些身分複雜難言,她曾問過歷史學家,他們對「客家」的定義有嚴謹要求,但她不是要探討官方歷史,卻認為藝術可以補足一些東西。「因為這個計劃我去了找新三棟屋村的村長及村民,對同一件事,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版本,歷史應該容許小的聲音,而真真假假又有何所謂。」林嵐由害怕被村長罵,到與他結交成友,她深感人才是最值得重視的東西:「以前一條村的村長等同特首,現在他回來三棟屋博物館卻沒有人認識。」三棟屋裏最後的作品是村長的錄像,20分鐘卻無聲,林嵐說現在香港人已很少這樣接近和緩慢地觀察老人家。老人家是個活生生的「博物館」,像是對你娓娓道來,又像無話可說,耳邊剛好傳來客家南音,一代人的遷徙故事,也彷彿是個不真實的夢。
林嵐×三棟屋博物館
地址︰荃灣古屋里2號
時間:1月22日起至6月30日
(除公衆假期外星期二休館、農曆年初一及二休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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