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宴打包文化:鬥快掃進膠袋如比武 背後卻含城市人已遺忘的初心

撰文:那個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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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過萬里長城,不算來過中國。沒吃過農村大席,不算了解生活。沒有精緻的擺盤與優雅的就餐環境,也沒有空運的食材和藍帶的主廚,村裏的大席和黃土地一樣粗糙而赤裸。

文:木子童 編輯、製圖:渣渣郡

以任何城市執行的衛生標準來看,大席都不太可能合格。但就是這樣的席面,卻能叫人一看就餓。今年,山東的大席上過熱搜,熱搜名就叫「太想去山東吃席了」。評論區人人恨不得立刻去山東做客,因為視頻裡的菜看起來實在太饞人了。

鄉村治席,豐儉由人,「一個地方一個興法」。220塊錢在山東,可得八盤八碗,有些地方講究十菜兩湯,有些地方講究十二菜兩湯,菜色全看主家擇定的貴賤。二三百是一個檔次,五六百是一個檔次,700以上又是另一個檔次。這次熱搜上的席面不高不低:450元一桌,18個菜、2個湯。

但菜已經是橫菜連著橫菜:羊肉羊肚凍、五香醬牛肉、鄉村溜達雞、大肘子、油炸爬叉、四喜丸子、醬香排骨、乾煸雞胗、麻辣小龍蝦、紅燒大鯉魚、辣炒大腸、涼拌豬耳、鹽水大蝦、爆炒魷魚圈、涼拌芸豆、地瓜丸子、腰果炒蝦仁、京醬肉絲。別說上桌,光看著報菜名都能連下兩碗米飯。

點圖放大看看中國鄉宴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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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疫情,幾乎已經讓「鄉宴」成了高風險、高聚集的代名詞,以至於我們近乎遺忘,它曾經是多少小朋友的念想。鄉宴未必多值錢,但那滿倉滿谷的豐盈,是家裡無論如何也營造不出來的熱鬧。豬是一隻一隻現宰的,牛羊雞塊論盆裝。蒸籠壘到天上,炒鍋大得可以捉迷藏。這邊是來幫廚的四鄰,阿婆阿姨蹲在大水盆邊,一邊洗菜擺盤,一邊笑著閒聊。那邊是好奇的孩子,痴痴地站在場邊,看鄉廚大馬金刀地往爐灶前一站,流著汗蹙著眉,倒一盆肉丁、倒一盆辣椒,大炒勺一顛一炒,食材在火光中翻飛起舞。

一張圓桌要擺十幾道菜,盤子是不能太大的,但不大的盤子裡,菜量絕對不小。肉塊必要堆到冒尖,魚蝦必要滿盤,顫巍巍一隻肘子順著盤邊醬汁橫流。豐盛的食材擁擠在一起,騰起團團熱氣,如同土炕上的大花棉襖,滿得俗氣,也滿得充滿生命力。朋友小魏告訴我,這樣的吃席視頻是他最近飯前的必刷餘興,健脾開胃。和他一同流口水的,還有幾千萬網友,大家說:「二舅沒治好的精神內耗,吃席給我治好了。」看雞鴨魚肉是香的,看水席蒸碗是香的,就連200塊錢一大鍋的爛面片湯,看起來都是香的。因為屏幕彼端的食客吃得專注而滿足。

村宴中,人類重新找回了對待食物的熱忱。物資匱乏的年代,每一點食物都被珍重,但城市的宴席裡,食物越來越像一種社交的附屬。它是蛋糕頂端的奶油花,裝點了節日的氛圍,但桌邊推杯換盞的人,沒幾個人關心它是不是好吃,心情好了,一同吞吃入腹,心情不好,便用叉子撥在一邊。不過在鄉村的宴席裡,食物依舊是主角,它是人們相聚在一起最重要的理由。雖說現在已不像從前一樣迫切地需要一個由頭打牙祭,人們依然保留著傳統。

菜從下鍋就受了惦記,滿桌人的視線老鷹般緊跟著傳菜人的托盤移動。上一刻,叔伯阿姨還在雲淡風輕地說今天菜色平平,下一刻,七八雙筷子就已蜂擁而上。

菜還未上桌已被整盤掃進膠袋 點圖看看鄉宴常見的打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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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開玩笑,吃席要和喝酒的人坐一起,再不然,就坐小孩桌。因為喝酒的人顧不上吃菜,小孩戰鬥力不足,除了這兩種,誰也搶不過。再沒有什麼飯,比搶著吃的更香。食客臉上的風霜,無不在述說生活的不易,但在坐上餐桌的這一刻,一切都消失在了面對食物的熱情之中。

常年浸淫美食視頻的小魏告訴我:鄉宴專治矯情。一切繁文縟節在鄉宴面前,都會顯得不合時宜。美食評論區常見靈魂三問:戴手套了嗎?戴口罩了嗎?戴帽子了嗎?如果沒戴,那不好意思,甭管做得好壞,我先吐為敬。三樣都戴齊了,依舊有刺兒可挑:這麼多油?熱量炸彈!這麼多醣?皮膚變黃!但在做席的評論區,很少有人吹毛求疵。即使偶爾有人搞不清狀況,立刻也會被別人槓回來:村兒裡哪兒這麼多講究?

城市彼端的你,有多久沒有毫無負擔地面對一頓好飯了?無孔不入的營養教育,數據化了健康,也數據化了你我。坐在餐桌前,飯菜自動折算成卡路里和營養元素,一盤紅燒肉明明噴香,卻因為脂肪含量和高糖高鈉而面目可憎。但在遠離城市的鄉宴裡,所有教條都可以被暫時遺忘。鄉宴的廚房,向來設在會場的近旁。光禿禿一片平地,廚師拉來鍋碗瓢盆,用磚塊壘灶,架上一口鍋子,就是新鮮出爐的後廚。從洗菜到切配再到炒製,甭管是主家還是賓客,走過路過,一覽無遺。觀眾笑稱,這就是中國最標準的「明廚亮灶」:「飯館講究鍋氣,鄉宴不止有鍋氣,還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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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與餐桌零距離,所以從不憚做一些需要精準拿捏出餐時間的菜品。比如澆汁鍋巴,新炸出來的熱鍋巴滋啦一聲澆上澆頭,上桌還能聽到嗶嗶啵啵的脆響。再如拔絲紅薯,趁熱上桌,趁熱下著,根根糖絲拉出甜蜜。忙亂的熱鬧中,沒人在意灶台邊人來人往的塵土,也沒人在意廚子是不是把空調料瓶亂扔在了地上。

如果說城市的餐桌鏈接的是五湖四海,那麼鄉宴的餐桌鏈接的就是當地的山川湖海。每種出現在鄉宴上的珍饈,都是當地人對鄉土物產的驕傲。四川產糖,糖是紅油辣色之下真正的主角。一碗甜燒白,因著高油高糖,平日飯店越來越少見,但在鄉村喜宴上卻是必不可少的口彩。淨白的五花肉,專取其肥腴的上部,切成薄薄的連刀片,再一層層嵌入紅糖片。扣在土碗中,填以混了糖油的糯米,上鍋大火蒸熟,肥潤的肉香與紅糖的甜香融化在糯米中,撫慰每一根被辣味刺激的神經。江蘇盛產魚鮮,有清淡的時序節令。鱸魚選當日現捕的湖鮮,清蒸即很美味,整條上鍋蒸好,鋪上嫩嫩的蔥絲,加一點豉油,熱鍋燒油,當頭澆上,熱油逼出濃郁的蔥香。蝦蟹新鮮,均以清蒸或白灼,鱔魚土腥,加濃油赤醬調理。每個時節有每個時節的旬鮮,春日食薺菜,夏日食雞頭米,青黃不接時,也有各種芽苗菜提領一口鮮嫩。

廣東物產豐富,人又食譜廣泛,於是以盆菜饗客。海參、鮑魚、花椒、鵝掌、魚丸、蛋餃、蠔豉、冬菇……數十種食材堆在一起,如聚寶盆般圓圓滿滿。鄉宴上,判斷什麼能上桌,什麼不能上桌,靠的從來不是健康膳食表,而是當地千百年來味覺的傳承。食客也拋下養生節目裡學來的成見,在這短暫的窗口期與食物坦誠地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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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都在懷念童年,人類的一生都在懷念鄉野。對於水泥城市中的住民來說,鄉宴就像飲食文明返璞歸真的召喚。但在另一些鄉村視頻創作者看來,這種召喚有時還是過於粗野。比如當桌邊的食客抖開塑料袋的時刻——拎起塑料袋的兩端,頂住盤子邊緣,一翻一抖,雞鴨魚肉一起兜走。一邊裝一邊唸唸有詞:「正好我帶回家餵狗。」這不是飯後的打包,而是餐前的搶灘登陸。

宴席豐盛,常有吃不完的飯菜,賓客可以自備口袋飯後打包,避免浪費。不論是吃折籮,還是犒勞家裡的動物,都彰顯了對食物的珍惜與尊重。但在一桌人還沒動筷子的時候就把整盤菜收走,未免讓人感覺人不如狗。一則流傳甚廣的視頻裡,菜已經開始上桌,村民卻束手枯坐,因為村支書正在廣播裡強調紀律:「不准再打包!不准菜一端過來,你往袋子裡一倒,別人沒得吃了!」這類視頻流傳之廣,已經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鄉村黑梗。以至於有時年輕人心血來潮,也會來一次經典復刻。

但有過鄉村生活經驗的人大抵會和我一樣訝異,最重視規矩與面子的鄉土,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物質匱乏的時代尚可理解,倉廩充實的今天,搶一兩盤肘子燒魚可還有性價比?對此網友眾說紛紜,有人說,確實見過,也有人說,家鄉富足,謙讓還來不及,沒有誰會如此豁出臉皮。我拿同樣的問題去問全國各地的友人,也得到了不同的答案。來自貴州的媒體人涵哥說,沒見過,但可以理解:「在鄉村,親情、套近乎、尊卑長幼,一切都服從於自己的利益位置。就拿端菜來說吧,他知道你不太好意思阻止,他拿捏的就是這個『不好意思』,你說他吧,他說你破壞祥和的氣氛,破壞團結。」

河南的00後小風表示不解:「年輕人連飯後打包都懶得打,還得老人張羅誰把什麼拿回去。」吃席的印象就此在城市與鄉村割裂。一邊是城市人的垂涎欲滴,一邊是鄉村間流動的鄙夷。究竟哪一個是真實?以中國之幅員遼闊,此處不敢妄下論斷,或許真實正是二者兼而有之。我相信,餐前打包越來越像一個餘興遊戲,是親友間逗樂的情趣,但它必然曾經是飢餓、匱乏的遺跡。

世人皆在圍城,一方總在渴望另一方的日常。鄉居者羨慕城市食物的精緻,城居者羨慕鄉村食物的粗獷。小魏說,在刷到吃席前,他已經很久對美食提不起興致:「意境菜就是在偌大的盤子上放一點點菜,創意菜就是弄一些乾冰、吉利丁,再取個怪名。看起來是挺好看的,但要說吃,也就那麼回事,還沒有東北烤串香。」小魏的遭遇或可稱之為小布爾喬亞必經的一道劫。曾經,他也是各種新潮餐桌概念的忠實擁躉,健康、名廚、環境設計,每一個商家打出的標籤都能讓他感覺食物更加美味,但追著追著卻發現,這條「比好更好」的路就是一場無窮的內捲。

拋開商家營銷的濾鏡,千元套餐裡的上海青不過只是一顆長得更加周正的上海青,他也吃不出國產鰻魚和日本鰻魚的口感區別。而正是鄉村的宴席讓他重新意識到,食物就是食物。它能撫慰生命底色裏關於飢餓的不安,帶給人豐足的快樂,但不必承擔奢侈品的重責。城市的餐桌,並不缺鄉宴上的任何一款珍味,土地間粗獷的包容與流動的生機,才是今日真正的稀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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